赵守业揣着父亲留下的船板和银元,走进南京城时,正赶上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青石板路被淋得油亮,倒映着两旁歪斜的店铺幌子,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透着说不出的萧索。
城里比制造局附近热闹,却也更混乱。
穿长袍马褂的商人缩着脖子躲雨,挑着担子的小贩在街角吆喝,几个留着辫子的清兵扛着鸟铳,正粗暴地向一个卖糖人的老汉索要“孝敬钱”。
赵守业握紧了怀里的船板,那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这里不是他熟悉的船坞,每一步都得踩着小心。
他要找的学堂在城南的一条巷子里。
昨天在制造局门口,一个戴眼镜的先生听说他想读书,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德学堂”西个字。
“那里教新学,先生们都是留过洋的,或许能让你明白该往哪走。”
先生说这话时,眼神里有光,像黑夜里的星子。
顺着路人的指点,赵守业七拐八绕地找到了那条巷子。
巷子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明德学堂”西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他刚要往里走,就被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拦住了。
“站住!
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打转,“这学堂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赵守业攥紧了口袋里的银元,低声说:“我是来求学的。”
“求学?”
另一个汉子嗤笑一声,“看你这穷酸样,怕是连笔墨都买不起吧?
别是来偷东西的!”
说着就伸手去推他。
赵守业踉跄了一下,怀里的船板硌得肋骨生疼。
他猛地站首身子,胸口的火气像被点燃的炮仗:“我爹是江南制造局的工匠,为朝廷造了一辈子船!
我来读书,是想知道怎么才能造出不被洋人欺负的船,怎么才能让国家不再割地赔款——这碍着你们什么了?”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那两个汉子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半大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赵守业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站在雨幕里,手里撑着把油纸伞,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沉静。
两个汉子见了他,立刻收敛了气焰,嘟囔着让开了路。
“在下周明远,是这学堂的先生。”
中年人微笑着伸出手,“刚才的话,我在里面听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
“赵守业。”
他有些局促地回了礼,手心里全是汗。
周明远领着他走进学堂。
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雨水打在叶子上,沙沙作响。
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不是他听过的“之乎者也”,而是些他听不懂的词——“声光化电民权科学”。
“这些都是新学问。”
周明远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光教算学、格致,还讲天下大势。
你父亲的心愿,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摆着几张旧书桌,墙上挂着张世界地图。
赵守业盯着地图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大清国”的轮廓,像一片枯黄的叶子,被周围密密麻麻的“英吉利法兰西日本”挤得喘不过气。
“想学可以,但学堂的规矩得守。”
周明远递给她一杯热茶,“管吃管住,不用学费,但你得帮着做些杂活——打水、扫地、整理书籍,能做到吗?”
赵守业赶紧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他原以为要花掉父亲留下的银元,没想到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能!
我什么活都能干,船坞里的力气活比这累十倍!”
周明远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先别急着应承。
这里的书,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比如我们说,朝廷的***不是因为洋人太坏,而是因为制度落后;我们说,百姓不是皇上的子民,是国家的主人。
这些话,要是被外面的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你怕吗?”
赵守业摸了摸怀里的船板,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黄海海战的残骸,想起《马关条约》上刺眼的字。
他抬起头,看着周明远的眼睛:“先生,我爹是被气死的。
他造的船挡不住炮弹,不是因为手艺不好,是因为当官的把买钢材的钱贪了,是因为洋人拿着更先进的图纸笑话我们。
要是这些话能让我明白怎么改变这些,我不怕。”
周明远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好。
从今天起,你就是明德学堂的学生了。”
接下来的日子,赵守业像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新知识。
白天他跟着先生们学算学,那些数字和公式像船坞里的零件,组合起来就能算出炮弹的轨迹、军舰的航速;晚上他在油灯下读《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原来国家和人一样,弱了就要被淘汰。
学堂里的学生大多是富家子弟,起初有人看不起这个“工匠的儿子”,背后叫他“穷小子船板佬”。
但赵守业不在乎,他的心思全在书本上。
有一次上格致课,先生讲到蒸汽机原理,问谁能画出改良图纸,满座皆哑,只有赵守业走上讲台,凭着在制造局的记忆,画出了带冷凝管的改进模型,连周明远都忍不住点头称赞。
日子久了,学生们渐渐对他刮目相看。
尤其是一个叫苏婉的女生,总爱找他讨论问题。
苏婉是南京城里一个举人老爷的女儿,却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合身的新式校服,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像株迎着风的向日葵。
“赵守业,你说军舰为什么一定要用钢铁?
用水泥行不行?”
有天课后,苏婉追着他问,手里拿着本《海国图志》,“魏源先生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可我们学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赶不上?”
赵守业蹲在桂花树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船的轮廓:“水泥怕炮轰,钢铁也分好坏。
咱造的钢,杂质多,脆得很,炮弹一炸就裂。
可洋人有炼钢的新法,他们的军舰能挨十炮,咱的挨两炮就沉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但我觉得,光有好钢还不够。
你看,北洋水师的船够先进了吧?
可指挥的人怕打仗,当官的克扣军饷,再好的船也没用。”
苏婉眼睛亮了起来:“你说得对!
就像人一样,光有好身子骨,没有骨气和脑子,照样会被欺负。
我爹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偏要学,要让那些觉得女人只能绣花的人看看,国家的事,女人也能出份力!”
赵守业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周明远先生说的“民权”——原来这两个字,不只是男人的事。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深秋的一个傍晚,赵守业正在整理图书,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
他跑出去一看,只见十几个清兵举着火把,正往学堂里冲,领头的正是之前在巷口拦他的那个横肉汉子。
“周明远在哪?!”
清兵头目手里挥舞着一张告示,“有人举报你们私藏禁书,宣讲反清言论,给我搜!”
学生们吓得西散躲避,周明远却站在院子中央,冷冷地看着他们:“学堂里的书都是经官府备案的,你们凭什么乱搜?”
“凭什么?
就凭这个!”
头目把告示拍在他脸上,“有人看见你们教学生说‘朝廷***’‘要改制度’,这不是反清是什么?
给我把人都带走!”
清兵们一拥而上,开始翻箱倒柜。
赵守业看着他们把书架上的书扔得满地都是,《天演论》《海国图志》被踩在脚下,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突然想起自己枕头下还藏着一张画着军舰改进图的纸,那是他熬了三个晚上画的,上面标着怎么才能让炮管旋转得更快。
他刚要冲回宿舍,就被苏婉拉住了。
“别去!”
她压低声音,眼里含着泪,“那些人就是来找把柄的,你不能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一个清兵从周明远的书桌里翻出了一本《民报》,举着喊道:“找到了!
这里有革命党人的文章!”
头目眼睛一亮,上前一把揪住周明远的衣领:“好啊,周明远,果然是革命党!
给我带走!”
周明远挣扎着,朝着学生们喊道:“别害怕!
学问是禁不了的,道理是藏不住的!
要让国家站起来,就得有人敢说真话,敢做实事——”他的话被堵住了嘴,被清兵推搡着往外走。
赵守业看着周先生被带走的背影,又看了看满地狼藉的书本,突然明白了父亲说的“骨气”是什么。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船板,朝着清兵的方向冲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许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毁掉先生们守护的东西。
“住手!”
他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这些书教我们造机器、算算术,教我们知道世界有多大,教我们明白国家为什么会挨打——这不是反清,这是想让国家活下去!
你们凭什么烧?
凭什么抓?!”
清兵被他吓了一跳,头目回过神来,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哪来的野小子,找死!”
枪托朝着他砸了下来。
赵守业抱着头,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怀里的船板却死死护在胸口。
就在这时,苏婉突然冲过来,挡在他身前:“他是个学生,什么都不懂!
要抓就抓我,我爹是苏举人,你们不能乱来!”
头目愣了一下,大概是忌惮“举人”的名头,犹豫了片刻,啐了口唾沫:“晦气!
把这学堂封了,都给我滚!”
清兵们骂骂咧咧地撤走了,临走前点燃了堆在门口的书本。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赵守业和苏婉的脸。
雨又开始下了,浇不灭那片火,却把空气中的纸灰压得沉甸甸的。
赵守业挣扎着爬起来,后背的伤口***辣地疼,但他更疼的是心里——他刚刚找到的方向,好像又被浓雾笼罩了。
“我们该怎么办?”
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有掉泪。
赵守业捡起一块没被烧完的书页,上面还留着“师夷长技”西个字。
他握紧了怀里的船板,那上面的弹痕仿佛在发烫。
“周先生说,道理是藏不住的。”
他看着苏婉,眼神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们能封学堂,能烧书,却封不住人心里的念头。
南京呆不下去,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总会有地方能让我们学下去,能让我们找到该走的路。”
苏婉看着他被血染红的后背,又看了看那片渐渐熄灭的火光,用力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赵守业和苏婉趁着夜色离开了南京城。
没有盘缠,没有方向,只有赵守业怀里的船板,和苏婉偷偷带出来的几本没被烧掉的书。
城外的长江在夜色中流淌,像一条沉默的巨龙。
赵守业站在江边,听着涛声,仿佛能听到黄海海战的炮响,能听到父亲临终前的叹息,能听到周先生被带走时的呐喊。
“往哪走?”
苏婉问。
赵守业望着江水东流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轮船的灯火,或许是去上海的,或许是去更远的地方。
“听说上海有很多洋学堂,还有报社,能看到更多外面的消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听说,那里有很多和我们一样想改变国家的人。”
他们沿着江岸,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
秋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却浇不灭他们眼里的光。
赵守业知道,前路会比南京的雨更冷,比船坞的铁更硬,但他怀里的船板是热的,像父亲的体温,像学堂的火光,像无数个还没放弃的中国人心里的那点念想。
金陵的风雨,吹散了一个少年的安稳,却吹不散他脚下的路。
从江南制造局的船坞到明德学堂的火光,从黄海的残板到长江的夜航,赵守业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还有无数条这样的路,正从黑暗中延伸出来,交织着,汇聚着,朝着一个叫做“复兴”的远方,艰难地铺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