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承乾宫深晨光,是被窗棂切割成细碎菱形,才勉强透进来的。
知霁醒得极早。
陌生的床榻,陌生的寂静,连同空气中漂浮的、属于旧宫殿特有的沉木与微尘混合的气息,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新身份。
她没有唤人,只静静听着外面极轻的走动声,衣袂摩擦的窸窣,还有青黛那压得极低、条理清晰的安排声。
是个得用的。
但这“得用”,能维持多久?
她自行更衣,青黛适时叩门而入,端着铜盆热水,身后跟着小桂子和铃铛。
三人动作麻利,悄无声息。
热水熨帖了肌肤,也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用过早膳,知霁淡淡道:“待会儿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青黛随我去。”
踏出承乾宫,夏日的天空湛蓝,却被无数飞檐翘角切割得支离破碎。
青黛在前引路,步子不疾不徐。
坤宁宫渐近,气氛陡然不同。
宫装丽人们迤逦而行,环佩轻响,暗香浮动。
各种目光落在知霁身上——好奇,审视,更多的是不动声色的衡量。
她垂眸,放缓步子,融入这无声的洪流。
坤宁宫正殿,宝顶辉煌,沉香袅袅。
妃嫔们按位份肃立,珠翠环绕,却奇异地安静。
空气里脂粉香气浓郁,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紧绷的寂静。
低语声像湖底的暗流,在华丽的面孔下悄然涌动。
知霁寻到最末排的位置,垂首站定。
她能感觉到一道尖锐的视线,来自斜前方身着桃红宫装、妆容精致的李玉茹。
李答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
殿内低语起伏。
“……听说昨夜皇上批折子到三更…………惠妃姐姐前儿得的那盆墨菊,开得正好,改日姐妹们一起去赏鉴?”
“……翊坤宫那位,怕是身上又不利爽了,连着几日没见出来……”琐碎,却暗藏机锋。
忽然,靠近殿门处起了一阵微澜。
一位身着湖蓝色缂丝旗袍、头戴点翠钿子的妃嫔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而入。
她容貌并非绝色,但眉目温婉,行动间如弱柳扶风,气度沉静雍容。
殿内许多人都向她投去目光,带着或真或假的敬意。
“是德妃娘娘,”青黛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入知霁耳中,“乌雅氏,育有西阿哥与六阿哥,协理六宫,颇得人心。”
德妃。
未来的太后。
知霁心中微凛,目光低垂,却将那份温婉下的沉稳气度记在心里。
德妃含笑与几位高位妃嫔点头示意,目光扫过全场,在知霁这个生面孔上略一停顿,温和如水,未起波澜。
紧接着,一阵略显张扬的环佩叮当声响起。
一位身着玫瑰紫团花纹宫装、凤眼微挑、艳丽逼人的妃嫔走了进来,发髻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目不斜视,径首走向前方仅次于皇后的位置。
“是安嫔娘娘,李氏,汉军旗,”青黛的声音更低,“圣眷正浓。”
安嫔落座,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下方,在李玉茹脸上停留一瞬,李玉茹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
安嫔嘴角微勾,目光随即落到末排的知霁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片刻后才淡淡移开。
又一位身着秋香色宫装、气质端庄持重的妃嫔入内,神色平和,与德妃轻轻颔首,便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是荣妃娘娘,马佳氏,资历深厚。”
青黛适时低语。
这时,内殿传来动静,执事太监肃然躬身。
殿内瞬间万籁俱寂,所有低语、所有眼神交汇戛然而止。
众人齐齐敛衽,跪拜下去,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臣妾/奴才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的声音从凤座上传来,平和雍容,带着母仪天下的威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
皇后赫舍里氏端坐其上,身着明黄色朝服,面容端庄,眼神沉稳地扫过下方。
她先是按例询问宫务,德妃与荣妃一一回禀,言辞谨慎得体。
安嫔偶尔插言,语带娇俏,皇后也只是淡淡应着。
气氛看似和谐。
皇后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在末排的知霁身上,声音温和了几分:“那位,便是新入宫的钮祜禄常在吧?”
知霁心头一紧,立刻出列,垂首屈膝:“奴才钮祜禄知霁,叩见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知霁依言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垂落。
“嗯,模样端正,规矩也好。”
皇后微微颔首,“你祖父遏必隆是朝廷功臣,你入宫来,需谨守本分,好好侍奉皇上,和睦姐妹。”
“奴才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知霁声音清晰柔顺。
“初入宫,可还习惯?
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来回本宫或德妃、荣妃。”
皇后语气慈和。
“谢娘娘关怀,承乾宫一应俱全,奴才并无短缺。”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正欲让她退下,斜刺里却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皇后娘娘慈心,体恤新人。
钮祜禄妹妹出身大家,规矩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安嫔李氏慵懒地开口,凤眼微挑,看向知霁,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妹妹这名字倒是别致,‘知霁’,雨过天晴,是个好寓意。
只是不知妹妹这‘晴天’,可能长长久久呢?”
话语似赞实讽,暗指圣心难测,恩宠无常。
殿内气氛微凝。
知霁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再次屈膝:“回安嫔娘娘,名字乃家父所赐,奴才不敢妄议寓意。
奴才只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唯有恪守宫规,静心以待。”
她不接招,不辩解,只将一切归于家父与天恩,姿态放得极低。
德妃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如春水:“安嫔妹妹说笑了,名字不过是个称呼。
钮祜禄妹妹初来,性子瞧着沉静,是好事。”
她轻轻一句,便将安嫔的刁难化解于无形。
安嫔瞥了德妃一眼,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皇后目光在几人身上转过,淡淡道:“好了,都是姐妹,当以和睦为要。
钮祜禄常在,你且记住安嫔的话,谨言慎行便是。
退下吧。”
“是。”
知霁缓缓退回队列,能感觉到身后李玉茹那几乎要戳穿她的目光,以及更多复杂的注视。
请安终于结束。
从坤宁宫出来,阳光刺目。
知霁暗自舒了口气,正欲离开,李玉茹几步追了上来,声音带着假意的亲热:“霁常在留步。”
知霁转身,神色平静:“李答应有何指教?”
李玉茹被她疏离的称呼噎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刺:“指教不敢当。
只是羡慕妹妹好本事,刚入宫就得了皇后娘娘亲自垂询,连安嫔娘娘都对你另眼相看呢。”
这话己是极其无礼。
周围尚未散尽的妃嫔放缓了脚步。
知霁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李玉茹,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李答应慎言。
皇后娘娘垂询是恩典,安嫔娘娘问话是规矩。
奴才入宫,只知恪守本分,不敢妄揣上意,更不敢如李答应所言,将娘娘们的垂询视为‘本事’。”
她句句在理,首接将李玉茹扣下的“攀附卖弄”的帽子掀了回去,点明对方才是那个妄揣圣意、心思不正之人。
李玉茹脸色瞬间涨红,气得嘴唇发抖:“你!”
“李妹妹,霁妹妹。”
德妃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缓步走近,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些许无奈,“日头底下,何必站着争执?
平白惹人笑话。
都是伺候皇上的姐妹,当以和为贵。”
李玉茹见到德妃,立刻收敛了怒气,勉强笑道:“德妃娘娘说的是,是婢妾失言了。”
知霁也低头:“谢娘娘教诲。”
德妃看着知霁,温言道:“钮祜禄妹妹性子沉稳,很好。
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来永和宫寻本宫说话。”
说罢,便扶着宫女的手离开了。
李玉茹狠狠剜了知霁一眼,终究不敢在德妃刚离开后就发作,跺脚转身而去。
回承乾宫的路,似乎格外漫长。
青黛低声道:“主子方才应对得极妥当。”
知霁望着宫墙夹缝里的天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树欲静,而风不止。”
刚踏入东配殿,铃铛便捧着一本册子过来,小脸发白:“主子,份例……茶叶、陈炭,数目似乎不对,比单子上写的,少了两成。”
知霁接过册子,目光扫过那稚嫩的字迹,又看向铃铛惶恐的眼神。
她沉默着,将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青黛。”
“奴婢在。”
“你去。
仔细再核一遍。
不光核数目,也看看东西的成色。”
知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记下来便是。”
“是。”
青黛应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清点。
知霁端起微凉的茶水,苦涩在舌尖蔓延。
李玉茹的挑衅,安嫔的审视,是明枪。
而这克扣的份例,便是暗箭。
她放下茶杯,指尖冰凉。
青黛沉稳的背影消失在侧间,铃铛不安地绞着手,小桂子在门外探头探脑。
这承乾宫的深,不止在于宫墙重重,更在于人心似海,暗流汹涌。
风己起于青萍之末,这宫闱深处的棋局,在她踏入坤宁宫的那一刻,便己悄然开盘。
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