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的声音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回荡,干涩得像秋日踩过落叶的声响。
他讲述着“府院之争”,讲述着那段波诡云谲的近代史,幻灯片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沉寂。
台下,大部分学生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是这个空间里最主要的光源。
少数几个抬着头的,眼神也飘忽着,穿过他的身体,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所以,历史的偶然性背后,往往潜藏着某种必然。”
陈暮说出这句准备了无数遍的结语,台下毫无反应。
他习惯了。
他自己的人生,就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脚——由一连串“偶然”的事故,滑向眼前这个“必然”的、平庸的终点。
便是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第三次震动,固执得像个不肯罢休的幽灵。
他顿住话头,对学生们说了声“抱歉,大家先自习片刻”,便快步走到走廊上。
电话那头是父亲陈国栋。
声音一如既往,像一份措辞严谨却毫无温度的工作简报。
“下周三,你妈忌日。
你……有空就来一趟。”
陈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扼住,发不出声音,只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短促的“嗯”。
通讯结束的忙音响起,他仍举着电话,背部缓缓靠上冰凉的瓷砖墙壁。
十六年了,那个雨夜的每一个细节,依旧像用刀子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清晰。
母亲林清音苍白的脸,盈满泪水却异常倔强的眼睛,还有那句他至今无法理解的诘问:“陈暮,如果时间能倒流,你真的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十六岁的他,被叛逆和怒火烧光了理智,口不择言地吼了回去:“会!
我绝不会拦着你!
你走!
你现在就走!”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冲进了那个雨夜,再也没有回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也带走了这个家所有的温度。
这就是他人生唯一的“必然”——永恒的悔恨,像一枚生锈的图钉,将他牢牢钉在过去的十字架上。
下班后,他没有回那个冰冷、杂乱、只能称之为“住处”的公寓,而是鬼使神差地,坐上了通往市郊老房子的地铁。
父亲早己不住那里,房子空置着,成了堆放旧物的仓库。
他需要一点什么,一点能与母亲产生联结的东西,来熬过即将到来的、令人窒息的日子。
他在布满灰尘的储藏室里找到了那个橡木箱子。
那是母亲的嫁妆,箱盖上雕刻着模糊的花纹,锁头己经锈蚀。
他用力一扳,锁舌弹开,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纸张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大多是些寻常物件:几本皮革封面的旧书,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边角己泛黄卷曲的照片,一条颜色不再鲜艳的羊毛围巾。
陈暮拿起照片,指尖拂过母亲年轻时的笑脸,那时她眉眼弯弯,充满了一种他后来很少见到的、明亮的光彩。
父亲站在她身边,表情是难得的松弛。
箱底有一个用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的长方形物体。
陈暮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一块怀表静静地躺在那里。
表壳是黄铜材质,沉淀着岁月的暗沉光泽,上面刻满了极其繁复的纹路,不像任何己知的花卉或兽形,倒更像某种星辰运行的轨迹,神秘而古老。
他轻轻用拇指撬开表盖,表盘呈现出来——没有数字,只有一圈套着一圈的精密刻度,三根指针形态各异:一根细长,一根短粗,还有一根,竟是逆时针方向的。
最令人不解的是,所有的指针都凝固不动。
陈暮将怀表贴到耳边,听不到任何滴答声。
它像一件沉睡的古老艺术品,死寂,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妈……”陈暮喃喃低语。
记忆中,母亲从未佩戴过这块表。
她有时会陷入一种奇怪的出神状态,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在看一些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景象。
这块表,会是通往她那些秘密的钥匙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让他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
他把它放进大衣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合上木箱,锁上老房子的门,重新走入都市的暮色之中。
他并不知道,这个无意间的举动,己经拧动了命运齿轮的第一颗齿牙。
静止的指针,即将开始逆向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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