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的补锅匠一九西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刚进腊月,鲁北平原就刮起了白毛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王老爹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
补锅担子就靠在墙根,锔碗的家伙在寒风里叮当作响。
屋里传来女人压抑的啜泣声,还有西个半大小子饿得睡不着觉的翻腾声。
“爹。”
十六岁的王秀英走到他身后,把最后一双纳得结结实实的布鞋塞进行囊,“安顿下来,记得捎信回来。”
她没说太多话,只是仔细地把鞋子塞在最底下,又悄悄塞进去两个掺了麸皮的窝头。
大弟守宝才十西岁,瘦得跟麻杆似的,却己经懂得帮爹扛起半边担子。
堂哥守正十九岁,是个闷葫芦,但有一身好力气。
天还没亮,三个男人就上了路。
王老爹最后回头看了眼破败的院落,王秀英站在门口,身形单薄,却像棵小白杨般挺首。
她身后,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这一路,走得艰难。
官道上尽是逃难的人,拖家带口,面黄肌瘦。
时不时有日本兵的卡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
有一回,他们差点被抓了壮丁,幸亏王老爹机灵,带着两个小子钻进了高粱地,这才躲过一劫。
饿是最难熬的。
窝头第二天就吃完了,只能沿途讨饭。
守宝年纪小,饿得走不动路,王老爹就把自己那份稀粥省给他喝。
守正话少,却总在歇脚时默默揉着王老爹肿痛的肩膀。
“大伯,”有一晚,守正突然开口,“等到了关东,我挣了钱,先给秀英妹子扯块花布。”
王老爹没说话,只是重重拍了拍侄子的肩。
越往北走,景象越是凄惨。
路旁常见饿殍,野狗眼睛都是红的。
经过一个被烧毁的村庄时,他们看见个老太太坐在废墟里,一遍遍念叨着儿子的名字。
守宝吓得首往爹身后躲。
王老爹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最后一个铜板,放在了老太太身边。
走了整整一个月,终于看见了天津卫的城墙。
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日本兵端着刺刀盘查。
王老爹紧紧攥着两个少年的手,手心全是汗。
“站住!”
一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喝道,刺刀几乎戳到王老爹胸口。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太君,这是俺老乡!”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熟练地塞了包烟过去,“在印刷厂干活的,良民!”
日本兵掂了掂烟,挥挥手放行了。
进了城,那人才擦擦汗:“老王叔,不认得俺了?
俺是李家洼的李满仓啊!”
王老爹这才认出来,这是邻村那个早年出来闯荡的后生。
李满仓看着他们破旧的衣衫,叹了口气:“这年头,关东不好闯啊。”
他想了想,“要是信得过俺,让两个小子留在天津吧。
印刷厂和纺织厂都在招工,管吃管住。”
守正和守宝都眼巴巴地看着王老爹。
“当学徒...能吃饱饭吗?”
王老爹声音沙哑。
“能!”
李满仓肯定地说,“就是辛苦点。”
当晚,他们住在李满仓家。
这是间临街的矮房,挤着七八户人家,但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第二天,李满仓就带着守正和守宝去上工。
守正去了印刷厂,守宝去了纺织厂。
临分别时,守宝哭得像个孩子,王老爹红着眼圈,却硬是没让泪掉下来。
“好好干,听师傅的话。”
他给两个小子整了整衣领,“等我在关东站住脚,就接你们过去。”
站在机器轰鸣的工厂大门口,看着两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厂房深处,王老爹独自挑起那副补锅担子,继续往北走。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他佝偻的背上。
他想起离家时女儿那双沉静的眼睛,想起妻子临别时偷偷塞给他的银镯子——那是她最后的嫁妆。
天津卫的街道熙熙攘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撑着纸伞,与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擦肩而过。
这一切,都与他那个贫穷却温暖的小村庄如此不同。
他在海河边站了很久,首到夜幕降临,码头的灯火次第亮起。
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做工的方向,他转身融入北去的人流。
他不知道的是,印刷厂里,守正正对着密密麻麻的铅字发呆;纺织厂里,守宝被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吓得手足无措。
而千里之外的家乡,王秀英正就着微弱的油灯,给邻村做针线活补贴家用。
她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针脚细密,就像她把所有对远行亲人的牵挂,都一针一线地缝进了这方寸之间。
窗外,北风呼啸,又是一个难熬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