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行。”
一个声音,带着七年光阴淬炼出的沙哑与克制,在他身后响起。
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终于听到了回响,哪怕那回音本身也带着裂痕。
林景行握着香槟杯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杯壁上凝结的冰凉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滑落,留下一条蜿蜒的、似泪的痕迹。
他缓缓转过身。
时间,在转身的这短短一秒钟里,被无限拉长。
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下,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几步开外的那个身影。
陆星辰。
他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记忆中略带青涩的少年轮廓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清晰利落,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倔强的意味。
曾经被阳光偏爱的蜜色肌肤,沉淀成更成熟的小麦色。
他穿着件丝质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纽扣,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整个人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刀,隐去了外放的锋芒,却更显危险与迷人。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澄澈的琥珀色。
只是此刻里面燃着的,不再是纯粹无忧的夏日焰火,而是某种更为复杂、更为滚烫的东西——是愤怒,是委屈,是七年都无法磨灭的执念。
像一团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野火,终于找到了出口,正噼啪作响地试图烧穿眼前人的冷静。
林景行静静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眸是化不开的浓黑,像风暴来临前沉寂的海。
他比少年时代更加挺拔清瘦,剪裁精良的铅灰色西装将他衬得如同雪后孤松,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冷白的肤色在灯光下几乎有些透明,唯有唇瓣还残留着一点很淡的血色。
两人之间隔着七年的光阴,隔着周遭虚假的寒暄与热闹,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还是陆星辰先动了。
他扯起嘴角,一个算不上是笑的表情,迈步走了过来。
步伐依旧带着舞者特有的轻盈与力量感,却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
“林大学者,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针尖般的刺,“听说你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怎么舍得回来了?”
林景行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情绪:“同学会,应该来的。”
“应该?”
陆星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眼底的火光更盛。
“林景行,这世上还有你觉得‘应该’做的事?
七年前不告而别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应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周围的空气似乎又降了几度。
有相熟的同学察觉到这边诡异的气氛,投来探究的目光,却被这无形的剑拔弩张逼退,不敢上前。
林景行沉默着。
他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既保护着自己,也隔绝着对方。
这沉默彻底点燃了陆星辰积压己久的引信。
他忽然向前一步,猛地攥住了林景行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后者手中酒杯里的液体都晃了几晃。
触手的皮肤,冰凉。
和他记忆里那个夏夜,在公交车上不小心触碰到时的温度,一模一样。
“你跟我来。”
陆星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不容置疑地拉着林景行,穿过人群讶异的目光,径首走向宴会厅外,拐进了走廊尽头那个灯光惨白、空无一人的洗手间。
“砰!”
隔间的门被狠狠关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陆星辰一把将林景行抵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仿佛怕他再次像七年前那样,凭空消失。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
陆星辰仰头盯着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林景行,你看着我!
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桓了七十三遍、七百三十遍、七千三百遍的问题:“你当年……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真心喜欢过我?”
林景行被迫垂眸看着他。
镜片后的眼睛里,那沉寂的海面之下,终于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他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下颌绷得紧紧的。
他能感受到陆星辰抓着他的手在抖,也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东西,正一下下,沉重而疼痛地撞击着肋骨。
说“有”。
说“没有”。
或者说一句“都过去了”。
无数个答案在舌尖翻滚,最终,却都化为了一片更深的死寂。
他只是看着他,像一尊失去了所有语言功能的、绝望的雕像。
——记忆的闸门,被这绝望的对峙轰然冲开。
也是这样一个九月,阳光却要炽烈得多。
高二开学,按成绩选座。
陆星辰像只精力过剩的豹子,蹿进教室,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第西排靠窗那个空位,以及空位旁边,那个己经坐下的、身影清冷的少年。
他几步过去,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将自己的背包“啪”地一声放在那张椅子上,宣告了***。
“同学,这儿没人吧?
以后请多指教啦!”
他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
被惊扰的少年从一本厚厚的《费曼物理学讲义》中抬起头。
他的皮肤很白,鼻梁很高,嘴唇的颜色很淡,看人时,那双黑色的眼睛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寒雾,疏离又干净。
那是林景行。
年级第一,物理天才,一个活在所有人传说里的名字。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算是默许了这位聒噪的同桌存在。
陆星辰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坐下,开始布置自己的“领地”。
色彩斑斓的笔记本,印着抽象舞者图案的马克杯,几支造型夸张的笔……很快,他的半边课桌就变得生机勃勃,与林景行那边只有几本整洁教材、一支黑色签字笔的极简风格,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冰与火,就这样被命运安排成了同桌。
物理课上,陆星辰听着天书般的定律,百无聊赖地在笔记本角落画着舞姿草图。
班主任突然点名:“陆星辰,你来回答。”
他慌忙站起,脑子一片空白。
全班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就在他准备接受训斥时,身旁清冷的声音响起:“老师,问题是我没听清。
陆同学纸上画的,是我们刚才讨论的力学分析草图。”
陆星辰愕然转头,看到林景行平静的侧脸。
这家伙……在撒谎?
为了他?
下课铃响,他堵住要去接水的林景行,递过去一根可乐味棒棒糖:“喂,刚才……谢了。
不过,为什么帮我?”
林景行脚步未停,只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只是不想我的同桌,在开学第一天就太过丢脸。”
陆星辰看着他那清瘦挺拔、仿佛写着“生人勿近”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里被拒绝的糖,非但没觉得挫败,反而舔了舔虎牙,笑了起来。
“啧,冰山。”
他小声嘀咕,眼底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想要靠近和探究的火焰,“……好像,有点意思。”
——洗手间惨白的灯光下,现实与回忆剧烈交叠。
那个曾经会因为一句“冰山”而激起他无穷斗志的少年,此刻正红着眼眶,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只求一个答案。
而那个曾经会为他撒谎顶罪的少年,此刻却用最残忍的沉默,回应着他七年的等待与煎熬。
陆星辰看着他紧抿的唇,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攥着他衣领的指尖,终于一点点地,失去了力气。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他猛地松手,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倚靠在另一边的隔板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林景行……”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还是这样……永远这样……”永远这样,用沉默,将他放逐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林景行依旧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没有说话。
只是在他低下头,整理被攥得褶皱的衣领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镜片后骤然泛起的、无法抑制的水光,泄露了那片死水下,无人得见的、即将决堤的悲伤。
重逢的第一面,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只有一场蓄谋己久的质问,和一场兵荒马乱的、无声的溃败。
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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