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珠在椒德殿外跪了许久。
宫墙摇曳的梅花,远处宫人躬身来回的身影,和双腿间的麻痹感,让她恍神。
良久,她才接受自己重生归来的事实。
她回到了刚进宫的第一年。
这一年,她一进宫就封为贵妃,祖母生前和太后是年轻时的闺中好友,父亲战功赫赫,即便她不受新帝喜欢,还是成了后宫之首。
可她知道,这只是假象。
父亲两朝重臣,手握重兵,新帝对他除了敬重还有忌惮,她进宫便是一颗权衡的棋子。
只有留着谢氏一族最尊贵的女儿在眼前,帝王才放心。
她以为答应进宫,家人就不会有事。
所以,她应了。
即便她是有心上人的。
后来,父亲被传通敌卖国,全府落狱,母亲在狱中病逝,弟弟流放西北惨死途中!
而她,在进宫第二年的上元节,倒在了冷宫殿前。
面前留着那一碗,她宫中好友顾美人送来的梅花酿。
“谢玉珠,呵,你终于死了!”
“尊贵的将军府嫡女又如何,一代贵妃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成了这后宫中的枯骨一堆!”
“终究怨你是谢家女!”
她记不太清这是谁的声音,但绝对不是顾美人的。
梅花枝头上方的烈日有些灼眼,谢玉珠睫羽忍不住颤了颤。
耳边传来她的近身宫女喜鹊愤愤不平的声音:“娘娘明明是被诬陷的,那莲蓉酥虽是我们送去给储秀宫不假,但里面绝对没有放东西,魏昭仪出事,怎么就偏偏怪了娘娘?”
芙蓉也附和。
“是啊,陛下这番针对,也太过了些,娘娘身子一向弱,这冬日寒风娇俏的,怎么得了……”
跪在最远的竹青动了动嘴,没说话。
这会儿谢玉珠回了神,思绪回到了前世的这一天。
魏昭仪乃新帝赵熙元的爱宠。
是他南下时,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銮驾归宫时,她偶然瞧得了一眼,那可真是一个清冷佳人。
魏昭仪一来就越过秀女、良娣品阶,直接封为昭仪。
既是宠妃,后宫也没有立后,她作为妃嫔之首,理应送点东西做做样子。
可细算起来,她的糟心日子,似乎就是从这个魏昭仪后进宫开始的。
也因她这带毒的莲蓉酥,惹得赵熙元更烦她,让她长跪帝王椒德殿。
她是家中独女,打小身子不好,便被父母养得娇纵了些,只听她名字就知她在将军府多受宠,如珠似玉,掌上明珠,怎会受这个气?
被亲近的宫女再一挑唆,直接冲去魏昭仪的储秀宫,命人赏了她二十个巴掌!
赵熙元得知后大怒,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了,不仅升了魏昭仪的位阶,还收了她的贵妃之位。
魏昭仪位阶继续高升,而她在后宫名声越发不好,连太后也开始厌弃她,谢家亦是在朝屡屡受挫。
再到后来,通敌卖国的证据被摆上御前……!
回想着这一切,冬风料峭,谢玉珠竟也出了一身冷汗!
梅花树外宫廊上,这时行来几个宫装美人,是几个往日和谢玉珠不对盘的妃嫔,几人不约而同停下步子,朝她这边望来,眼中尽显讥诮。
“呀,那不是贵妃娘娘吗?多么美的人儿啊,这样跪在雪中可真楚楚可怜,可惜空有一副天姿国色的好皮囊,却如此蠢笨,人家刚进宫就忍不住下毒了。”
“就是,我看啊,这谢贵妃的位置也坐不久咯!”
喜鹊眼色一深,继续在谢玉珠耳边嘀咕。
“娘娘,您看,您才被陛下罚跪,这些人就来看您的笑话了,真不把您当回事。”
以往身边宫女这般一说,谢玉珠脾性大,准会忍不住冲过去,教训一番那些妃嫔。
可是今日,她却没有动。
喜鹊微一愣神,她以为是自己说话声太小,又说了句:“娘娘……”
谢玉珠倏地抬眼。
跪久了她的面色不免倦怠,少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多了些她艳丽容颜上少见的凉意和清明。
喜鹊一惊,忙闭了嘴,心说娘娘的眼神何时变得这么深邃和可怕,像枯井深潭,深不见底。
还有,今日她竟没有动怒?
不对啊。
同样有这样想法的,还有椒德殿的那一位。
“跪多久了。”
内侍徐司正来到御前,躬身地答:“回陛下,有半个时辰了。”
厚重的明黄色帘子下,隐隐可见男人清瘦的修长身形,这便是大齐新帝,先皇的第五子,赵熙元。
这位年轻帝王轻轻勾唇,窗前雪风吹起他肩头玄色大氅上的狐狸毛,更显他如玉容颜下的笑意清冷矜贵,不到眼底。
“她今日倒是跪得。”赵熙元道,不咸不淡。
徐司正也纳闷呢,今日贵妃娘娘竟没有大闹,也没有去找太后。
赵熙元没说话了,继续执笔写字。
他素来就是这样个冷淡性子。
徐司正明白了帝王的意思,心中为那自小娇弱的谢贵妃叹了口气。
看来这两个时辰是免不了了。
忽听外面的宫人传来惊呼,“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去啊。”
徐司正眉心一跳。
得,才说性子安稳了点,就又开始闹腾了。
他侧头看去旁侧站立不动,执笔行书的帝王,赶忙出去看了看。
谢玉珠正快步走来。
徐司正无奈,抬手作挡:“娘娘,陛下正在批阅奏折,您还是乖乖回去跪着吧。”
谢玉珠面色平稳。
倒是后面跟着的喜鹊心里头高兴的不行,亏她方才还以为娘娘转了性,没想到比以往更是跋扈,直接就冲来了帝王寝殿。
谢玉珠没徐司正所想的横冲直撞,站在殿前平静地道:“本宫只想在里面对陛下说几句话,还请司正帮忙通传一声。”
美人到底是美人。
跪久了发髻松散,唇瓣发白,让人心生怜意。
徐司正惊讶今日贵妃娘娘居然不打人了,还这般礼貌,不由晃了晃神。
他迟疑了瞬:“罢了,奴婢就进去帮娘娘通传一声。”
意思是见不见都是陛下的意思。毕竟贵妃进宫这么久,陛下从未见她。
谢玉珠点头谢过。
内殿窗前,得知谢玉珠要见自己,赵熙元有些意外,抬头看去帘外。
美人跪得累了,正揉着膝盖,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赵熙元冷淡收回眼。
“嗯。”
徐司正微讶:“陛下要见?”
“奏折批累了,听听废话也不是不可。”
“……”“是,奴婢这就去通传。”
谢玉珠呼了口气,快步进了殿中。
进宫这么久,她就没见过赵熙元几次,更别说主动请见了。
对赵熙元的印象,便是那矜贵清冷,又不近人情的高高帝王。
在她心中,认定父亲是在赵熙元的逼迫下送她进的宫。
所以,他厌她,她也不喜欢他。从不喜欢。
即便她知道,想要在后宫立足,必须有帝王的恩宠,但她也从不屑去争。甚至心有埋怨,巴不得把他的后宫搅弄得不宁。
今日这番对话,恐怕是入宫后的头一遭。
“臣妾见过陛下。”
赵熙元笔一搁,没有抬头。
“毒不是臣妾下的。不过臣妾知道陛下不会信,但臣妾斗胆请陛下宽赐三天,三日内臣妾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枝头梅花被风吹得晃了晃,杯中映出男子略带嘲弄的如画眉眼。
“凭什么。”
这是进宫以来,赵熙元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
喜鹊在殿外翘首以盼,只等着帝王大发雷霆。
可等了许久,却没有动静。
直到半柱香后,殿门一开,谢玉珠从里面走出,身子一晃,差点倒下。
“娘娘!”喜鹊去扶。
谢玉珠轻轻一带将她拂开,撑着殿门站稳。眼神在喜鹊芙蓉以及宫廊外每一个妃嫔的脸上掠过。
前世害谢家的人,是谁。
冷宫那碗梅花酿,又是出自谁的手。
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又似乎是藏在最深处的人。
最后,她的眼神落去身后的帝王寝殿,娇弱地扶了扶殿门。
“回宫。”
喜鹊愕然。
娘娘居然被陛下放走了?方才他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