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是被煤球炉子的呛人烟气惊醒的。
他猛地从硬板床上坐起，后脑勺磕在上铺床板发出闷响。
入目是斑驳的石灰墙，晨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透进来，墙面上用粉笔写着"为实现西个现代化奋斗"。
床尾铁架上挂着蓝白条纹运动服，枕边搪瓷缸里半杯凉白开泛着铁锈色。
"林子！
要迟到了！
"木板门被拍得震天响，王建军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门板，"老班说今天抽查早读，逮着背不出《荷塘月色》的得扫厕所！
"记忆如潮水倒灌。
1985年9月17日，杭城第三中学高二（3）班，父亲林国栋是红星机械厂八级钳工，母亲陈桂芳在街道缝纫组接零活。
而他自己，昨天还是2025年中关村某实验室的程序员，在量子对撞机超频运行的嗡鸣声中失去意识。
"你小子魔怔了？
"王建军踹开门，军绿色挎包甩在床头，露出半截武侠小说。
这个后来成为包工头的发小此刻还是满脸青春痘，鼻梁上架着用胶布缠了三次的眼镜，"赶紧的，食堂新来了批富强粉馒头，去晚了又得啃窝头。
"林深的手指抚过掉漆的搪瓷盆，冰凉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走廊里飘来煤油味，值日生正提着铁皮桶给煤油灯添油——这所省重点中学要到三年后才通上电。
"建军，"他忽然抓住好友胳膊，"今天是国库券兑付日对吗？
""啥券？
你爸又搞来工业券了？
"王建军往牙刷上撒着牙粉，"不过要说稀罕物，晓芸她爸办公室倒是有台日本收录机，听说能听邓丽君..."林深盯着水泥地上自己的影子。
晨光将窗户的木质格栅投成十字形，像道看不见的时空裂缝。
他摸到枕头下的铁皮文具盒，里面躺着母亲给的半月粮票，忽然记起今天历史课本里夹着张1980年版庚申猴票——那是上周帮传达室张大爷搬煤球得的谢礼。
"建军，"他扣上洗得发白的军挎包，"想不想挣套《笑傲江湖》？
"林深数着搪瓷缸沿的十二道磕痕，这是母亲用工厂下脚料焊的杯子。
走廊尽头传来铁皮饭盒的叮当声，混着此起彼伏的"换饭票"吆喝。
王建军正把《萍踪侠影录》藏在俄语课本里，泛黄的扉页上留着前主人写的打油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林子，数学卷子借抄下！
"前排扎着紫色玻璃丝头绳的女生转身，她叫秦月娥，后来成了全国三八红旗手，"听说你爸车间在搞优化组合？
"林深突然记起这是国企承包制推行的前夜。
他摸着中山装第三个纽扣——那里藏着用防雨布包的猴票，1980年T46整版，三十五年后某场拍卖会的压轴品。
窗外的梧桐树上，早春的嫩芽正抵死挣脱灰褐色芽鳞。
"月娥，能搞到华侨券吗？
"他压低声音，钢笔在草稿纸上画出曲线，"友谊商店新到了卡西欧计算器，转手利润够买半年饭票。
"教室后门忽然传来铁器刮地的刺响。
穿藏蓝制服的校工老张拖着煤箱进来，他军大衣肘部打着帆布补丁，腰间钥匙串挂着个铜制毛主席像章。
林深瞳孔骤缩——那串钥匙里混着枚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纪念章，西十年后他在中科院档案馆见过同样的藏品。
"小心老班！
"苏晓芸的声音像枚银铃铛掷进来。
少女抱着全班的英语作业本立在晨光里，的确良衬衫袖口露出半截瑞士梅花表——那是她父亲去年参加广交会带回来的。
林深后来才知道，这只表现在苏晓芸母亲的病历本里，换回了三次化疗机会。
王建军突然撞他手肘，物理试卷上的牛顿第三定律习题区，不知何时被画上麦克斯韦方程组的微分形式。
林深慌忙用涂改液遮盖，白色浆液在日光下泛起诡谲的虹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