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咧,还是俺舅明事理!”
王传宗终于听到想要的答案,顿时收起满面愁容,要不是还在亲娘病床前,恐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不想花钱,又怕背上不孝的名声。
正好,由舅舅替他开口,把这个己经没用了的老娘顺理成章永远送走。
想了想,他又掏出兜里的新款苹果手机,熟练地拨通了视频电话:“俺姥姥姥爷、二姨他们都不在了,就剩下小姨了,好歹姐妹一场,给她报个信,让她见俺娘最后一面吧。”
“嘟——嘟——”***响了很久,总算接通。
对面还没开口,明家宝就忍不住凑过去,对着镜头露出讨好的笑容:“哎,福宝!”
对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椅子摩擦声,然后是高跟鞋重重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急促脚步。
伴随着对面不耐烦的声音:“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再叫这个小名,丢死人了!
要叫我的大名明珠,知不知道?”
明家宝脸上的笑容顿住了。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小时候叫惯了嘛,咋还嫌弃起来了?”
“行了行了,有事快说,我现在在外面陪我老公见客户,忙着呢。”
她的声音更加不耐烦,显然是一丝多余的耐心都没有了。
王传宗立刻抓住机会,满脸堆笑地凑到镜头前:“小姨,医生说俺娘没几天了,这不,想见您最后一面呢!”
说着,他把镜头对准了病床上的女人。
女人听到声音,努力睁大眼睛,透过眼前那层模模糊糊的雾气,试图看清屏幕——她看到了,是她的妹妹福宝。
福宝还是那么漂亮,明明只比她小九岁,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像是只有三十岁出头,化着精致温婉的妆容,紧身旗袍包裹着姣好身段,连头发丝都是精心保养过的,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
她还看到了自己。
枯瘦的面容毫无血色,稀疏斑白的头发连头皮都遮不住,脸上深深的皱纹像是被风化侵蚀的龟裂土地,只剩胸膛微弱地起伏着,证明她还活着。
“本来不是多大的病,我早就劝招弟姐尽快手术,她就是不听,硬是给拖成绝症了!”
福宝像是对她的凄凉早有预料,保养得当的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是摇摇头,口气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唉,要不怎么说你们乡下人愚昧呢!”
“是呀,谁不说俺妈糊涂!”
王传宗跟着接话,全然不提他娘没钱怎么做手术,又是为什么连救命钱也拿不出。
他只顾对着手机镜头一个劲儿赔笑脸:“哪像小姨您那么有福气,聪明漂亮,还嫁个好姨夫……”“行了行了,算你嘴皮子还利索,不像你妈,年轻时就呆呆笨笨,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怪不得当年你姥姥姥爷最不喜欢她呢。”
福宝嘴上嫌弃,但在王传宗的卖力恭维下,脸上还是多出一丝笑意。
王传宗看差不多了,赶紧问:“小姨,你最近有空回来看看俺娘不?”
“我过两天还要去瑞士滑雪呢,没时间。”
福宝回绝得很干脆。
显然,在她眼里,病床上那个曾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姐姐,还不如她的一次出国度假重要。
“滑雪!
滑雪!
姨奶奶,你带我去嘛!”
鹏鹏听到了,兴奋地跳起来,大声嚷嚷着。
明家宝则搓着手,有些为难的样子,“这……”福宝装作没听见,撇了撇嘴,“别这呀那呀的了,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
行,我给你们转十万块钱,够了吧?”
——十万块?
病床上女人听到这个数字,呼吸急促起来。
手术只需要七八万,有这笔钱就够了!
她想活,她不想死!
鹏鹏没得到回应,还以为姨奶奶没看到他,干脆爬上病床,像以前玩闹时那样,骑在奶奶身上,使劲伸出手争抢镜头,“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咳、咳……!”
女人艰难地咳嗽着,无力地想要推开鹏鹏。
孙子被她带的很壮实,才七八岁就长到了快一百斤,压得她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意识渐渐模糊,她依稀听到王传宗难掩喜悦的声音:“小姨您放心!
俺一定拿着钱好好操办,让俺娘走得风风光光……”屋里更吵闹了。
有人着急献媚讨好,也想分一杯羹;有人酸溜溜说着风凉话,恨人有笑人无。
他们吵吵闹闹的,她却怎么也听不清。
她只能听到有声音在叫她:“明雪。”
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她这辈子被叫过很多名字,招弟、大柱媳妇、传宗娘、鹏鹏奶奶,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她其实不是男人们的附庸。
她有名字。
是她曾经的小学老师给起的,叫明雪。
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袭来,意识越发模糊,灵魂渐渐脱离身体,她终于不甘地闭上双眼。
这就是她人生的结束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那个声音又一次传入耳中,呼唤着她:“明雪、明雪,快醒醒。”
明雪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女人温婉清秀的面容,正关切地看着她:“明雪,怎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明雪怔怔看着她,只觉一阵恍惚,“徐老师……”粗布衣裳、麻花辫也掩盖不住她的美貌,看起来如此年轻,和明雪记忆中那个嫁人后变得苍老疲惫的女人判若两人。
正是她那位曾经的小学老师,徐芸。
这是怎么回事?
明雪愣愣地环顾西周。
斑驳的墙壁,破旧的桌椅,还有墙上那幅有些褪色的领袖画像……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让她心痛。
就是这间教室,在她被爹娘逼着退学后,曾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
难道,她在做梦?
明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触感让她猛地清醒了几分。
这不是梦!
但是,她怎么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徐芸关切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是省城里来的知青,普通话很标准,只是腔调里总带几分省城姑娘特有的柔软腔调。
明雪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我、我没事……”“没事就好。
天都快黑了,赶快回家吧。”
徐芸说着,摸了摸她的头,暖意顺着她柔软的手掌传来,让明雪有些想哭。
她低下头,忍着鼻酸,快速将几本旧课本塞进同样破破烂烂的布书包,背上书包急急忙忙地迈步:“那……徐老师,我先回去了……”走到教室门,她忍不住回头。
徐芸站在原地,光影穿过窗户薄薄的玻璃,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她含笑举起手,朝明雪挥了挥。
就像曾许多次出现在明雪梦中的她那样。
温柔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