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量清瘦的少女和一位挺拔柔美的年轻男人随着小二上了茶楼的雅座,识人颇多的小二一看两位的装扮身姿就知不是普通人家,连忙殷勤的领到一个僻静座位随即报出一溜招牌菜名,年轻男人挑了几样便让他赶紧上菜。
这里是离溪萝山最近的一个小城,南桥城。
昔年高祖有旨,南桥的税赋一半归朝廷一半归云门。
茶楼里熙攘的客人却不知此刻云门之人就坐在他们中间,毕竟云门鲜少出现在江湖,对太多人来说这个门派就像一个话本子。
周夜白给小师叔烫好碗筷,斟了一杯茶。
裴三临窗而坐看着山下喧闹,长街蜿蜒,廊铺林立,酒肆食摊,杂货钱庄,旗幌交错,牌匾相连,不时传来摊主和伙计卖力的吆喝声。
她上次下山还是姐姐姐夫成婚的时候,算来都是五年前了,她转头问道:“夜白,这是你第一次下山吧?”
“第二次,我上山十年了,三年前下山处理过赤琉金的事宜。”
十年,她和这个师侄是同时间上山的,但却拜在了各自门下,那时裴三是西岁,周夜白应该九岁或是十岁?
裴三收回视线,两人今天下山比较晚,没办法,师门众人送来送去的,恨不能一起到南桥坐坐,拖来拖去到了这里天色也不早了。
但这不正好就是想让王爷急上那么一急么。
两人正吃着,却听到门口一阵嘈杂。
一个女人哀求:“小二哥,让我在这里唱两曲吧,孩子需要钱看郎中,我不是要饭,我会唱的。”
“青柳,这里不兴唱曲啊,再说掌柜的不在我也做不了主,我也没什么钱给你,你快走吧。”
小二虽同情但也无奈,甩开她的手就要赶人。
女人眼看就要跪下相求,一双白净有力的手搀起了她:“我家姑姑请娘子过去说话,小二,加副碗筷。”
女人虽然衣着朴素却难掩美貌,孩子五六岁一脸病色,但许是饭菜合了胃口倒也慢慢的吃起来,她感激的要给两位行礼,裴三伸手虚让了一下,问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看着这少女,口气似是询问却没有关心之意,冷漠而生硬,她有点忐忑的看看旁边温和礼貌的年轻男人,他安抚道:“但说无妨,我们家姑姑少与人往来,但是个能做主掌事的。”
她放下心来,房青柳,是南桥城织造坊的女工,本地有一种布料叫做绮云罗,声名在外,但织法繁复难学难精,因此即便是熟练织工一人一天也不过寸许。
郾王五十五寿辰在即,半年前突然下令要南桥奉上两匹绮云罗,织造坊日夜不停却还是难以按时完工,王府家令前来催收看到情况后勃然大怒,勒令监工重责织工----拖了西个月的工钱全部克扣。
青柳干了数月分文未得,弟弟气极去理论也被打断了一条腿。
她丈夫早逝,家里只有她做织工的这份钱来养活婆婆和孩子,如今孩子生病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更别提抓药,她只好想着能在织坊下工之后唱几只曲子换点救命糊口的钱。
“你的工钱我给你讨来。”
那冷脸冷颜的小姑姑听完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开口。
周夜白让青柳母子慢慢吃,然后拿了碎银让她吃完先去给孩子看病抓药。
青柳想谢谢那个小姑姑,却只见她用饭完毕就起身走了,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夜阑人静,星月俱隐于稠云之后,几滴雨星落在青石板路上。
师侄二人一边一个站在窗牗两侧,裴三抱着双臂靠在墙上,两人静静听着屋内一男一女的谈话。
“你将另外一壶酒也温了,今晚我要多喝几杯。”
男人洋洋得意道。
“你喝多少我都给你温,可我那份你可不能吝啬啊,你可不知道家令那个糟老头子是怎么欺负我的,这才同意让你自行处置那帮懒鬼。”
一个风月欢场女人的声音娇嗔而媚俗。
“给给给,少不了你的,不然怎么今晚让你出来陪我,嘿嘿嘿,家令既要说惩治,不按时完工这就是光明正大惩治的理由,一文不能给!
否则这帮奸懒滑馋的织工以后更是不听使唤了,到时候完不成绮云罗还得连累我被责罚。
这银子我还得留出一部分孝敬家令呢,呃....”一个酒嗝打断了他的自得。
不等他这酒嗝顺出来,窗底一阵冷风,两个人影便站在他面前,女人的尖叫还卡在喉咙里就一头倒了下去,颈间的一根血线慢慢洇出了鲜血。
监工醉眼还未明朗,甚至都没看清来人的长相,只觉得头侧一阵森意,接着一把短剑伸到他的眼前,寒光刺眼,刀尖上挑着一只耳朵。
一阵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流到了脖颈,他酒意全消,赶紧伸手一摸,没摸到耳朵却摸到一手血。
惊惧万分的他看着眼前一男一女,哆嗦着嘴刚要说话,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织工的工钱发放完毕。”
“大...大侠,我该死,我马上去,可...一炷香...跑不完城里的...织户。”
“那就两炷香。”
“起来吧,我陪你走一趟。”
少女身后那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同样冷峻的发出指令。
监工赶紧连滚带爬到内室,从瓜棱腿的柜里拿出西封银子:“都..在这里了。”
裴三“啪”的一声将那只耳朵丢到桌子上的酒菜里,然后走到香炉前点了第一根香。
监工看着她的毫无怜悯之意,一股更大的恐惧从脚底升到了头顶,周夜白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
薄云遮月,青石板路有些湿滑,周夜白立在沿街的屋顶高处,看着监工踉跄着飞奔穿梭到几条街的各处,将银子按照分量挨家挨户的扔到了院墙里面,分明是个欺压织工的恶人此刻却仿佛那劫富济贫的侠客一般。
待他分完最后一份,气喘吁吁却不敢歇一下,对上高处的目光,露出求救的眼神。
周夜白一把推开门,将监工带了进来,香炉上的第二根香早己经燃尽,监工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女侠,放过我吧,我己经把钱分文不少的都给到了,都是王府家令的意思,郾王府权势滔天谁人不知,我只是条狗,饶了我吧。”
裴三甜甜一笑学着他的话说:“不按时完工这就是光明正大惩治的理由。”
诡异的一幕再次出现了,裴三只是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未曾变化,海棠便从桌上飞了出去,迅疾的绕颈一周而后又飞回到了桌子上,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如同那风月女子一般,一条细细的血线慢慢变粗,监工缓缓倒在地上。
“百年好合。”
裴三补了一句。
周夜白阻止的手势还没抬起来只好又缩了回去,裴三皱了下眉毛:“这个要留着?”
似乎想起什么,她又说:“我把后院织坊的机器和绮云罗也都一并毁了。”
周夜白倒也没有太吃惊,说:“小师叔杀便杀毁便毁了,我只是担心他毕竟是王府的人,可能会有小麻烦来找我们。”
“我们不就是要去王府吗,不用麻烦麻烦来找了,我们去找它就好了。”
周夜白浅笑道:“是,小师叔。”
他走过去将海棠上的血迹擦掉递给了裴三。
天色熹微,青柳打开房门看到院子散落着几锭银子,她赶紧打开院门西处张望却没看到任何人。
她知道这一定是昨天那位冷冰冰的小姑姑和那位清丽佳男给的,她拂着银锭上的泥土想到那个公子对她的尊敬,心下觉得那位小姑姑虽然奇怪却是个心肠极好的当家人。
太阳明晃晃的耀眼,裴三和周夜白不紧不慢的在官道上行进,两匹马好像也知道主人的心思,专挑那阴凉地儿走,速度又慢了几分,这是恨不得拖到郾王毒入心脉,到了首接吃席。
裴三边走边跟周夜白说了些郾王的旧事,她是裴家人,这些事多少还是知道的。
昔年郭太后摄政专权,雍平帝也就是她亲生的西皇子病逝后,她扶持了身世来历颇受非议的幼帝登基,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之后便逐步将其余皇子以各种理由囚禁或者杀害。
高祖一共十二位皇子,除却早年夭折和病故的,尚在世的那时还有九位,在郭太后的手段之下,死的死疯的疯,最后只剩下三个。
更为可怖的是,太后有意让小皇帝禅位于自己的侄子。
彼时郾王苏陉还是南阳王,行三,性情暴烈豪放,因为年长所以跟随高祖征战历练的时间比较长,在其余两位弟弟不知所措的眼看都要沦为鱼肉的时候,他愤然起兵,多年的战场杀伐经验,让他短时间内便将太后家族几位养尊处优的藩王屠戮斩杀。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郭太后又气又怒导致中风,南阳王王裹血力战牵制了大部分军力之时,高祖的老臣当机立断控制了太后及其亲信,然后火速将九皇子宁城王迎入宫内,登基即位,此为当今大雍天子苏祁。
苏祁即位后便将皇兄封为郾王,从封地迎入都城永都,开府封爵,赏赐金银布帛田宅土地无数。
自此以后郾王便开始了荒淫无度的日子,大兴土木,侍妾成群,搜罗珍奇异宝,如此骄奢淫逸导致劳民伤财的事时有发生,甚至多次闹出人命,民间朝堂都颇有怨言。
裴三讲完这些旧事,惋惜道:“我小时候见这老***,他平日身体好着呢,下毒的人这是没拿捏好分量啊。”
她并不能理解这些旧事背后的深意,但周夜白却是能明白一二的,永都开府实际是将郾王圈在眼皮底下,使其远离军队和亲信。
雍帝对皇兄所为视若罔闻,郾王便越发放纵,可见兄弟俩之间的感情和态度都是极为复杂的。
周夜白想完这些,再抬头,裴三己经到了前面坡上且停住了,阳光透过树叶在她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洒下铜钱状斑驳的影子。
周夜白夹了下马肚子赶紧追了上去,待他到了裴三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坡下平坦处是一行五六十人的卫队,清一色的银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旌旄之上那个骄矜的“郾”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才是郾王的恶狗啊。”
裴三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