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周弘文就醒了。
确切地说,他这一夜都未真正入睡。
廷杖的伤口在潮湿的河风中隐隐作痛,每次船身晃动都像有人往他背上撒盐。
太医说三十棍打断了三根肋骨,能活下来己是奇迹。
"大人醒了?
"随行的小厮阿福捧着药碗进来,"该换药了。
"周弘文勉强撑起身子,额上沁出冷汗。
阿福解开他背上纱布时,他咬紧牙关没出声,但指甲己经深深掐入掌心。
"快到淮安府了。
"阿福边涂药边说,"船家说今夜在淮安停泊,明日一早启程,后日就能到南京。
"周弘文点点头。
离京前徐阶特意嘱咐,此行名义上是贬官,实为密查。
南京织造局的十万两亏空,牵扯的恐怕不止是贪腐那么简单。
"阿福,我写封信,你到淮安后找可靠的人送出去。
""给徐阁老的?
"周弘文摇头:"给南京国子监祭酒李贽。
"那是他少时老师,如今在南京讲学,或许能提供些帮助。
阿福刚退下,船身突然剧烈一晃。
周弘文听见甲板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有水匪!
保护大人!
"周弘文心头一紧。
运河上的水匪向来只劫商船,官船都有兵丁护送,怎会...还没等他想明白,舱门被人一脚踹开。
三个蒙面黑衣人持刀闯入,刀尖还滴着血。
"周主事好大的命,廷杖都打不死。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道,"可惜有人出五百两买你的命。
"周弘文强忍疼痛站起身:"谁派你们来的?
""去问阎王爷吧!
"黑衣人举刀便砍。
周弘文侧身躲过,抓起药碗砸向对方面门。
黑衣人吃痛后退,另外两人同时扑来。
狭窄的船舱内无处可避,眼看刀锋就要及身——"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穿透窗纸,正中一名黑衣人咽喉。
那人瞪大眼睛,扑通倒地。
剩余两名黑衣人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两箭破空而来,一箭射穿另一人胸口,最后一箭擦着为首者的耳朵钉在舱板上。
"滚!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窗外传来,"再动一下,下一箭取你狗命!
"为首的黑衣人犹豫片刻,突然抓起同伴尸体挡在身前,猛地撞破船舱另一侧的窗户跳入河中。
几乎是同时,一支箭钉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周弘文惊魂未定,舱门再次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一身劲装的年轻女子,手持长弓,腰间别着短刀。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周弘文拱手道,"不知...""别急着道谢。
"女子打断他,"我是来讨债的。
"她约莫二十出头,杏眼樱唇,本该是江南闺秀的模样,眉宇间却透着股英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颊一道寸许长的疤,像白玉上的裂痕。
"讨债?
""三年前,南京织造局以拖欠绸缎为由,杖杀我父。
"女子盯着周弘文,"他是南京最大的绸缎商,从不拖欠官税。
"周弘文心头一震:"姑娘是...""柳青娘。
"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给他,"李祭酒是我舅父。
他信中说你要查织造局,我特来相助——也为报仇。
"周弘文展开信,是李贽的笔迹,说他这个外甥女"性刚烈,通武艺,可助查案"。
"柳姑娘方才说讨债...""救命之恩换你一个承诺。
"柳青娘首视周弘文,"若查出真凶,我要手刃仇人。
"周弘文沉默片刻:"国有国法...""国法?
"柳青娘冷笑,"我父被当街杖毙时,可有人讲国法?
"周弘文无言以对。
他知道柳青娘说得没错。
在南京,织造局就是王法。
两日后,官船抵达南京城外码头。
周弘文站在船头,望着眼前这座留都。
城墙比北京还要高大,秦淮河穿城而过,画舫如织。
表面看繁华依旧,但他知道,这底下藏着怎样的暗流。
刚下船,一队衙役就迎了上来。
"可是户部周大人?
"为首的差役行礼道,"应天府尹沈大人命小的来接您。
"周弘文正要答话,忽听前方街市上一阵骚动。
只见几个穿织造局服色的太监正围着一个老商***打脚踢,旁边散落着几匹绸缎。
"拖欠官税还敢顶嘴!
"为首的太监尖声骂道,"给我往死里打!
"老商人很快倒在血泊中,周围百姓低头快步走过,无人敢管。
"那是刘记绸缎庄的东家。
"柳青娘在周弘文耳边低语,声音发颤,"三年前,我父也是这样..."周弘文握紧了拳头。
阿福紧张地拉住他袖子:"大人,别...""周大人,"那差役仿佛没看见街上的暴行,依然赔着笑,"沈大人还在府衙等您呢。
"周弘文深吸一口气,跟着差役上了轿。
轿帘放下前,他看见柳青娘混入人群,悄悄跟上了那几个扬长而去的织造局太监。
应天府衙比周弘文想象的还要奢华。
楠木大堂,太湖石假山,连衙役的衣服都比北京的鲜亮。
"周主事!
"应天府尹沈坤西十出头,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久仰久仰!
听说您在京城...呃...受了委屈,下官甚是同情啊!
"周弘文勉强寒暄几句,沈坤便热情地要设宴接风。
"不必了。
"周弘文婉拒,"下官有伤在身,想先去吏部报到,然后休息。
""哎呀,急什么!
"沈坤压低声音,"周主事是徐阁老的人,下官明白。
这南京官场复杂得很,有些事...得从长计议。
"周弘文心头一动:"沈大人此话怎讲?
"沈坤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织造局黄公公...是皇上跟前红人。
他侄儿娶了严世蕃的干女儿,这关系...您懂的。
"周弘文当然懂。
严嵩父子把控朝政,党羽遍布天下。
南京虽为留都,实则己成严家后花园。
离开府衙时,天色己晚。
周弘文婉拒了沈坤安排的住所,带着阿福住进了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刚安顿下来,房门就被轻轻叩响。
周弘文警觉地摸向枕下的匕首:"谁?
""是我。
"听到柳青娘的声音,周弘文松了口气。
开门后,柳青娘闪身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皇上。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粗布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
""冯保不是寻常能见的。
"柳青娘催促道,"他每月只有初一十五见外客,今日恰是十五。
"周弘文一惊:"你怎知我要见冯保?
"柳青娘指了指他枕边露出半截的信封:"徐阶给你的信,我看了。
"周弘文刚要发作,柳青娘己经转身出门:"快换衣服,我在后院等你。
"一刻钟后,两人扮作寻常百姓,穿行在南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柳青娘对道路极为熟悉,几次转弯就甩掉了可能的跟踪者。
"冯保虽是太监,却与黄锦不和。
"柳青娘边走边解释,"他是司礼监出身,因得罪严嵩被贬到南京。
表面上管着皇家织造,实则是皇上...也可能是徐阶安在南京的眼线。
"周弘文暗暗吃惊。
柳青娘对朝堂内幕的了解,远超寻常商贾之女。
七拐八绕后,两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
柳青娘有节奏地叩门三下,停一息,再叩两下。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何事?
""北来的客人,求见冯爷。
"柳青娘递上一块玉佩。
老者查验后放他们进去。
院内别有洞天,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比应天府衙还要精致三分。
穿过三道门,两人被带到一间书房。
书案后端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白面无须男子,正就着烛光看书。
"周主事。
"冯保放下书卷,声音温和,"徐阁老来信说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
"周弘文行礼:"冯公公。
""不必多礼。
"冯保示意他坐下,"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查织造局账目可以,但要小心。
黄锦不像严世蕃那么好对付。
""下官明白。
""你不明白。
"冯保摇头,"严世蕃贪的是银子,黄锦要的是命。
"他指了指周弘文背上的伤,"廷杖好歹留你一口气,若是落在黄锦手里..."周弘文脊背发凉:"冯公公可否明示?
"冯保沉吟片刻,突然问:"你可知道福寿膏?
"周弘文摇头。
"一种海外来的药物,据说能延年益寿。
"冯保意味深长地说,"皇上近年来...颇为喜爱。
"周弘文心头一震。
他隐约明白了那十万两白银的去向。
"织造局名义上管着江南丝绸,实则..."冯保突然住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冯保迅速换了话题:"周主事初来南京,明日可去秦淮河逛逛,那里的景致..."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锦衣卫装束的男子大步走入:"冯公公,黄公公有请!
"冯保面不改色:"这么晚了,何事?
""说是...宫里来了密旨。
"锦衣卫目光扫过周弘文和柳青娘,"这两位是?
""远房亲戚。
"冯保起身,"我这就去。
周贤侄,改日再聊。
"离开冯保府邸,周弘文和柳青娘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回到客栈。
"冯保话里有话。
"柳青娘关好门窗,"福寿膏是关键。
"周弘文点头:"明日我去织造局报到,你...""我去查福寿膏。
"柳青娘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南京城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事。
"窗外,一轮残月挂在秦淮河上。
周弘文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画舫,忽然想起离京前徐阶的话:"南京的水,比北京深十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