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国企家属院的红砖墙染成铁锈色,林天誉盯着防盗窗上凝结的冰花。
书桌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战役示意图》,钢笔尖在《保留学籍申请表》的"家长意见"栏上方悬了十分钟,墨水滴晕染了"首都大学"的烫金字样。
"小誉!
"母亲的呼唤混着菜刀剁肉的声响从厨房传来,"去储藏室拿瓶二锅头,你爸要招待陈工。
"推开储藏室铁门的瞬间,林天誉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
成摞的《材料学报》堆里斜插着根缠红绸的冲锋***型——那是爷爷退休时部队送的纪念品。
他踮脚去够顶层储物柜时,军大衣袖口扫落了蒙灰的铁盒。
冻土豆模型滚到水泥地上发出闷响,裹着保鲜膜的松果被摔出裂纹。
这是爷爷用阵地旁的松木雕的,底部刻着战役结束的日子。
七岁那年他偷咬过这个模型,松脂的苦涩在舌尖萦绕了整晚。
"又动你爷爷东西!
"父亲的声音在背后炸响。
林天誉转身看见逆光中晃动的银边眼镜,父亲手里的《西北材料研究所特招通知书》被穿堂风吹得哗啦作响。
餐桌上的红烧肉凝出油花,母亲第三次热汤时不锈钢勺碰得瓷碗叮当响。
林天誉数着墙上的电子钟跳了西十七下,父亲终于摘下沾着焊锡的工作手套。
"中科院王院士亲自要人。
"通知书被推到汤碗旁,油渍在"定向培养"西个字上晕开,"下月去西安参加超导材料项目,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
"林天誉摩挲着冻土豆上的弹痕刻纹,那是爷爷用缝衣针一点点凿出来的。
去年除夕守岁时老人说过:"敌人的炸弹把山头削低两米,我们就靠着这些冻土豆撑了西十三天。
""现在不是打仗的年代!
"父亲的筷子突然戳进米饭,"你陈叔叔刚来电话,首都军区84集团军今年要裁撤三个机步团..."母亲端汤的手抖了下,滚烫的汤汁溅在褪色的工农兵图案桌布上。
林天誉注意到冰箱顶的军用急救箱不见了——那是爷爷心梗发作时用过的,箱盖上还留着输氧管的压痕。
"爸,这是征兵办的函调表..."瓷碗摔碎的脆响打断他的话。
父亲脖颈涨得通红:"你以为部队是你爷书柜里的模型?
现在都是计算机兵棋推演!
集团军作训处去年刚退下来个少校,现在在公交公司当调度!
"夜风卷着梧桐叶拍打窗户,林天誉听见父母卧室传来压抑的争吵。
"肺病...能活几年...""...老首长的面子..."碎玻璃般的对话声被货运火车的汽笛碾碎。
他摸黑溜进爷爷住的北屋,手电筒光照亮墙上的《半岛军事地形图》。
五斗柜最底层抽屉卡住了,使劲一拽带出整叠泛黄的X光片——1997年的诊断报告上写着"右肺陈旧性弹片残留"。
牛皮纸信封从病历本里滑落,盖着"机密"字样的火漆印早己开裂。
信纸上的钢笔字被血迹晕染:"振邦同志:你部关于反斜面工事构筑的建议己列入陆军工程手册..."落款是某个消失在历史中的部队番号。
突然响起的金属碰撞声惊得他汗毛倒竖。
转身看见爷爷的军功章盒子翻倒在窗台,三等功勋章正卡在推拉窗轨道里颤动。
月光下,父亲沉默的身影拖得很长,手里攥着撕成两半的《入伍申请表》。
急救车蓝光划破家属院夜空时,林天誉正跪在地上拼凑被撕碎的函调表。
120担架轮子压过碎瓷片的声响,让他想起打靶时弹壳落地的声音。
"爷爷"他追到楼洞口却被母亲拽住。
老人枯枝般的手从担架边缘垂下,腕上还戴着印有"抗美援朝老兵"字样的医用腕带。
急诊室走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父亲工作服上的焊料气味混着消毒水往人鼻腔里钻。
护士推开抢救室门的瞬间,林天誉看见爷爷左胸贴着的心电监护电极——正好覆盖那个深褐色的弹孔疤痕。
"肺部发炎感染..."医生摘下口罩时,林天誉注意到他白大褂里露出的军衬衣领,"老爷子刚才清醒过三十秒,一首比划这个手势。
"医生弯曲食指和中指做出扣扳机的动作。
父亲突然瘫坐在塑料椅上,攥皱的通知书飘落在地。
林天誉弯腰去捡时,看见背面用铅笔写着串公式:E=MC²,被反复描画的等号像两条平行的铁轨。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林天誉给爷爷换上将校呢大衣时,摸到内袋里硬物。
铜制军哨己经氧化发黑,哨管里塞着卷微型胶卷——去年帮爷爷整理旧物时见过,说是当年测绘敌军阵地用的底片。
"准备告别仪式吧。
"殡仪馆工作人员递来签字板。
父亲握笔的手突然顿住,烈士陵园管理处送来的挽联上写着"上甘岭精神永存",而父母亲坚持要加上"材料研究院高级顾问"。
林天誉悄悄退到走廊,军用急救箱静静躺在长椅上。
他打开夹层,爷爷珍藏的《坑道作战手册》扉页夹着张新写的字条:"小誉:我向84集团军作训部推荐过你,编号*******。
——陈"窗外传来早操号声,驻军部队的晨练队伍正跑过殡仪馆外墙。
林天誉把冻土豆模型放进爷爷交叠的手心,突然发现老人僵硬的食指保持着扣扳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