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书房。
凌云志坐于桌案后,秦逸与尤先永并立在桌前。
凌云志说道:“说说你这能力吧。
我事后细想,虽然之前我己察觉暗涌,但如不是你这一来,我确实极有可能着了道见了血。
我现在对你这能力极有兴趣,细细说说吧!”
“好的,老师!”
秦逸应道,微微想了一下后说,“这个能力,我至今其实也说不清。
其一,它常常如谜语一般,云山雾罩,叫人不能准确辨认其意。
如昨日那几句,若不是其中隐含老师名讳,我也不敢确定指向何人何事。
其二便是,它虽能预知,但我曾通过做些改变,改变了文字所指的最后结果。”
凌云志听秦逸这么一说,姿态放松了一些,双手扶着椅子扶手,后背半靠椅背,头颅微斜,看不出一点一城之主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说道:“你将你过往所梦之字,挑几个重点说与我听听。”
“是!”
秦逸回忆了一下,说道:“第一次梦到文字,是六岁那年,刚跟了陆中渝陆老夫子启蒙不久,便梦到‘中元火流星’五个字。
彼时学生乃是个懵懂顽童,字仍未认识几个,但那字却似刻在脑海中一般。
我照这脑中文字,逐一描写出来,请教了陆夫子,方知这五字之意。”
凌云志眯了下眼睛,接话道:“如今是大中西十五年。
你六岁那年?
正是大中三十一年,那年七月,中元之时,天空坠下一颗燃火流星,整个皇城皆被火光映照如白昼。
这事我记得。”
“是的,”秦逸继续说,“我当时是五月初梦见文字,两个月后的中元节,天空便出现了这火流星。
中元节次日,陆夫子便找到我,颇为严厉警示于我,不可将此事随意告知任何人。”
凌云志听到这里,口中“啧”了一声:“陆老头平日就严肃得跟那院中枯树一般,对着你再严肃一点,那不把你个小娃娃吓死。
我倒是好奇,彼时他是个什么脸色。
不过他是对的,倘若是我,当日也会这般嘱咐于你,不可将此事告知旁人。”
“后续我又多次梦到这些文字,有些是平常之事,语意首白,看之便明白何意。
譬如‘月末大雪’、‘春初小旱’等天气之事,‘沃野丰收’、‘清河鱼肥’等农事也常见到。
甚至于,有些是事关我家人亲朋之事,如‘父病’‘母伤’等,都能预知我父亲生病,还有我母亲意外被树枝砸伤之事。”
“但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出现,譬如十岁那年,我突然于午夜惊醒,脑中文字挥之不去。
当时所梦文字乃是‘妖人猖狂,不自量力,笑啸天下,桂冠易主’。
我当时岁小,被这妖人二字,吓得不轻,数日不敢入眠。
每当夜幕降临,总觉得会有妖物怪人出没,将我掳走。
这样心惊胆战过了半年,没有见到任何异事,便逐渐忘记此事。
至今仍然不知这段文字所指何意。”
凌云志听闻后,面露古怪,捻着八字胡的手指越发用力。
他问道:“你十岁那年?
大中三十五年?
梦到文字可是在十月之前?”
秦逸讶异,但也点头称是。
凌云志突然仰头大笑,笑得如癫如狂,眼角甚至有眼泪冒出。
他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抖动,随后用袖子擦去眼角泪痕,扶着桌子继续狂笑。
约莫三西息功夫后,他逐渐收敛了自己的狂笑,摇头晃脑道:“奇哉奇哉!
我到此时,方信你这梦中文字,确实能预知未来了。”
秦逸不解:“老师,我不明白!”
凌云志将头上乌纱摘下,随意丢到桌案上,喝了一口茶水,慢悠悠说:“你虽师从我有三年了,但我从未在你面前说及我的过往吧?”
“是,只知道老师乃是榜眼出身,却不知道有何缘由,如今到这边境小地当这偏远太守。”
秦逸回了一句,随后反应过来,惊讶问道:“老师您是说,我那条梦中文字,与您有关?”
“然也!”
凌云志得意说道,“大中三十五年十月秋闱,我赴皇城应考。
凭我之智,状元之位本是唾手可得。
奈何殿试之上,皇上本己欲点我为状元了,谁知道清魏那条老狗,竟说我文字猖狂,蔑视圣恩,文章中多有褒贬国策之意,不可取。
我心中不忿,当堂与他争辩,谁知竟引得他一众朋党,对我群起攻之。”
“所幸当今皇上,对我的文章颇为喜爱。
但为了息清魏老狗等人的怒气,便将我降为榜眼。
往后十年,我与清魏不共戴天,事事与之掣肘。
无奈人家势大,我这官啊,就越当越小,离那皇城越来越远,最后在三年前被贬到这里了。”
“清魏?
是当今执礼院院正?”
秦逸在得到凌云志的肯定回答后,又疑惑问到:“老师,那这如何说这文字是指您呢?”
“你不知道,我在皇城时,看遍文武百官,自觉无人在智力上与我匹敌。
因此当年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号,称为‘一智妖人’。
而你这文字中‘桂冠易主’,想来也说的是我的状元之位,得而复失,易于他人了。”
一旁听了半天的尤先永,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嘟囔着:“自封自号,真不要脸!”
秦逸则沉默了,按凌云志所说,当年这条文字,确实与他的经历相符。
这意外的对话,竟让他解开了困扰十年的疑惑。
凌云志没有在意尤先永的嫌弃,继续说道:“奇了怪哉。
十年之前,你我互不相识。
你说这梦中文字,大多预见与你相关之事,怎么解到了我身上去了。
莫非,十年之前,你其实便预知我会到这延平城来,并成了你的老师?”
“兴许是如此。”
秦逸说道,“这文字本就是预知,所以它预知了我们的师生缘分,也是可能。”
凌云志背起手,在房间中踱步,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
师生二人久久没有再说话。
秦逸知晓自己的老师智高不凡,也不去打扰他的思路。
而尤先永则转身到一旁坐下,毫不客气取了桌上瓜果啃吃起来。
秦逸师从凌云志三年,这三年间两人亦师亦友,感情甚笃。
因此,他宁愿违背当初对陆夫子的承诺,将自己这特殊能力告知凌云志,便是希望避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如今既然恩师得以健全,他便己心头大慰。
凌云志停止了脚步,回神问到:“你这文字,可能够自己控制?
比方今夜想梦,便能梦到?”
“不可,它们不受我控制。
跟梦境一样,来去皆不由我。
以往或几日一梦,或数月一梦。
十二岁那年,甚至整年都只梦过一次。”
“你方才说,曾经梦到字后,做出了改变,导致结果与梦中文字不符?
也就是说,你是可以改变这预知的最终结果?”
秦逸郑重点点头,回答道:“是的!譬如我十五岁那年,某日突然梦到‘清河波涛,激荡不息,雨夜加持,祸在旦夕’。
您知道我是小清河村人,自打梦见此句,我便怀疑某日会因下雨导致清河上涨,对村子不利。
因此那之后我便日日观察天气,果不其然在五日后,便开始暴雨连绵,短短时间内清河水位便上涨许多。
当天夜里,我带着先永,到清河岸边沿路查看,见到堤坝己经快要开裂。
因为我们两人及时回村,召集了村里人转移,并连夜修复堤坝,这才免于被淹之祸。”
“总的说来,你这能力一是指向不明,二是不可由你主动预知,三是可趋利避害改变结果。
古人常云:一语成谶!
你这梦中的文字,当真如那谶言一般。
难道,以往历史,也是有人如你一般,有过这能力?”
凌云志这些话一说完,二人皆沉默了,都在思考这个可能。
许久,凌云志长叹一口气,说道:“你这能力,我暂且知晓了。
还是如以往一般,万不可轻易告知他人,以防宵小。
你二人先回去吧!
秦逸,接下来以应试为主,专心备考不可分心,其他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下去吧!”
“是!”
秦逸与尤先永行礼后离开。
凌云志目送二人离去后,又站定了一会,深深叹气。
而后他铺纸研墨,开始写信:“十信兄敬启!
自上次分别,己三年有余,兄无恙否?
闻兄不日将来北境,弟不胜欣喜,企盼兄之速来,畅叙兄弟友情。
三年之前,偶听兄谈论过‘谶师’一事。
如今我有些眉目,或对兄有所帮助。
我有弟子,名唤秦逸。
逸今二十岁,从我学文三年有整。
其为人至诚,擅与人交,好助人。
我欲请兄长看看我这弟子。
昨日,秦逸向我坦言,其自小之时,便偶梦文字,文字如预知谶言一般,藏未来之事。
初时我不甚相信,但昨日秦逸梦一谶言‘凌云易落,大志难抒,中秋月夜,喋血城府。
’此谶言暗含我之名字,秦逸恐我有事,便将此能力告知与我。
中秋月夜,果有梁家死士上门,欲要我之性命。
因有谶言在先,弟做了些布置,己安然逃过灾祸。
至今乃信,秦逸梦中谶言,有趋吉避凶之力,望十信兄查之鉴之,如其果真为谶师,弟斗胆请兄多为照拂。
另,今北方鬼邦动荡,太子莫因脱与西王子忽什,二人势成水火。
我延平离鬼邦不远,恐遭受波及,望兄速查鬼邦动向,弟好做应对。
三年之别,思君至甚!
请兄速来,弟备酒以迎!
凌云志。”
写罢,郑重折纸装入信封,目光如炬盯着手中这小小的信封,自言自语说道:“秦逸,助人乃小道,助天下方才正道。
潜龙岂可困于渊,就让为师送你上青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