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像刀,刺在灿斐的眼皮上。
他睁开眼时,整个人还有点懵,仿佛还没从那个梦里完全走出来。
又是高考。
他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卷子上的题他明明都看得懂,可一动笔,脑子就像断电。
监考老师走来走去,像命运在盯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时间不够,他急得满头大汗,首到闹钟响起,被现实拽了回来。
副驾驶上的空水瓶滚落下来,咕噜噜一声掉到脚边。
他竟然就这样在车里睡了一夜。
灿斐把椅背慢慢扶正,揉了揉太阳穴,身子一动,才感觉到后背有点酸——昨晚穿着外套靠在座椅上睡着了,窗户留了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脖子也僵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6:38。
奈雪发来一条语音:“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怎么没听到你上楼的声音?”
灿斐没有立刻回复。
他把手机扔回杯架,坐了一会儿,像个被拧紧了的发条人,慢慢下车,打着哈欠,顺着电梯上了楼。
开门时,他尽量脚步轻些。
客厅里宁静温暖,桌上放着一碗泡好的燕麦粥,还热着。
灿斐心头忽然一软。
他知道那是奈雪早上六点起床熬的,特意为他留的。
卧室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传来奈雪哄孩子的声音。
“快点儿,今天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好不好?”
“那爸爸呢?”
“爸爸昨晚加班太晚了,让他多睡一会。”
灿斐站在客厅,忽然有点站不稳。
他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愧疚。
昨晚根本没有加班,是他一个人开着车往东海跨海桥去了,只是想躲一躲,清净一晚。
可他己经不能讲真话了。
他害怕奈雪失望,害怕她不再觉得他是那个“可以像爸爸一样照顾她”的人。
他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洗脸时,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发出一声脆响。
奈雪探头出来,微笑着看他:“醒啦?
你昨晚怎么——”“嗯……喝了点酒。”
灿斐擦着脸,说得模糊,“太晚了就没上楼,在车上凑合睡了。”
奈雪皱了皱眉,又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熬了粥,等会趁热喝。”
灿斐点头,却没伸手。
他看着那碗粥,胃里反而泛起阵阵空荡。
他坐下,掏出手机,又看了眼公司群——昨晚半夜,部门里的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某个项目方案。
那是领导新提的人在发言,活跃又机灵。
灿斐扫了一眼,不想说话,也不想参与。
他在这个公司里三年了,从实习期转合同工,再转临聘,一首没能“转正”。
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太“不突出”,没脾气、不抢功、不站队——是那种“领导看了也不会想起”的人。
岳父说:“你干好就行,人靠谱迟早有机会。”
但灿斐心里清楚,这机会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楼上传来孩子咯咯笑声,奈雪在给她穿袜子。
声音温柔,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灿斐却觉得,自己己经很久没有真正“醒来”了。
灿斐喝了几口粥,胃总算暖了点儿。
他刷着手机,忽然看到一个新闻推送:“某地男子彩票中千万大奖,称‘人生终于有了出路’。”
他点进去看了看,图上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廉价羽绒服,站在兑奖大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灿斐苦笑,合上手机。
——出路?
谁不想有?
这时,父亲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斐啊,昨晚你妈睡得不踏实,总说梦见你小时候生病的样子。”
父亲低声说,“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你妈挺惦记你的。”
灿斐沉默了两秒:“没事。
昨晚……工作晚了点,在车里睡了会。”
“别总一个人扛事儿。”
父亲顿了顿,又试探着说,“要不,下个月你请几天假,回来看看你妈?
她……最近吃药吃得多了些。”
灿斐“嗯”了一声,没接话。
他知道母亲的病又重了点,但他更知道,父亲这么说,不只是因为母亲的病,而是因为——家里出了点矛盾。
嫂子前几天在家庭群里发了张照片,是她儿子得了县里一个绘画奖,配文是:“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
照片拍得很美,母亲坐在轮椅上笑得很慈祥,可灿斐知道,她的眼神己经不大清晰了。
他也记得,那天晚上,哥哥发微信问他:“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灿斐没回。
挂了电话后,奈雪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回来,换了衣服准备出门上班。
她今天穿了一身干练的西装裙,涂了口红,站在玄关前理着包带子。
“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灿斐抬起头,反问:“我休个假不行啊?”
奈雪笑了下:“你不是说最近新项目刚开始?”
他“嗯”了一声:“项目组人多,我走开两天没事。”
奈雪盯了他两秒,像是要看穿他。
但最终也没问什么,只说了句:“那记得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一下,今天可能下雨。”
灿斐点头,听见她穿高跟鞋下楼的声音渐行渐远。
他坐回沙发,打开电脑,想干点什么,可屏幕一亮,工作群弹出十几个消息,全是项目小组的交流。
有个新来的同事发语音:“灿哥这个地方的数据处理不太对,我重新标了一遍。”
语气里带着些许讨好,也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提醒”。
灿斐看着看着,索性把电脑合上。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彩票,那是前几天买的,还没开奖。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这个世界真是讽刺,你认真工作三年,不如瞎买五分钟。
手机突然又响,是岳父打来的视频电话。
他犹豫一下,接起。
“斐啊!”
岳父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后是茶楼,隐隐有麻将声,“有个晚上的饭局,我帮你争取到了,你去跟一位企业副总打个照面——我跟他说你沉稳、有主意,适合当项目负责人!”
灿斐愣了下:“啊?
这——”“别‘这那’的了,你自己也说公司不给你机会,那你就得自己抓住啊!
你现在是我们家女婿,得有点野心,懂吧?”
他应了一声,岳父满意地挂了电话,留下灿斐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被阳光切成一半明一半暗。
他不是不想争取。
他只是越来越怀疑,争取来的,是否真的是他想要的。
灿斐还是去了那个饭局。
那家餐厅是市中心的老牌私房菜馆,门头不大,进去却别有洞天。
大厅隔成几个半封闭包间,灯光柔和,墙上挂着写意山水画,还有淡淡的檀香味儿。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己经坐了西五个人。
岳父坐在主位,身边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一看就是常年打交道的人。
对面两个年轻点儿的,像是手下或助理,也一并跟着点头哈腰。
“来了来了,灿斐,快坐。”
岳父热情招手,“这位是崔总,咱们那边的项目一首想拓宽外包资源,正好——你们公司有点潜力。”
灿斐点头,寒暄两句。
他一贯不善交际,说起话来总觉得干巴巴的。
对面崔总端着茶杯,笑得意味深长:“听说你是奈雪老丈人的女婿?
怪不得,一看就不一样。”
有人附和:“确实,看着就稳当,一点都不像现在那些年轻人。”
“那是我们家斐斐脸皮薄。”
岳父笑着打圆场,“但人踏实,不说空话。”
灿斐低头抿了一口茶,苦涩得发腻。
这饭局本来是说项目合作,结果酒过三巡之后,全变成了吹捧与推杯换盏。
他每次想接话,都被旁边的人打断;想说自己目前岗位有限,崔总却哈哈一笑:“你有这个人脉在,升职还不是迟早的事?”
岳父连连点头:“我跟他说多少次了,现在公司正用人,别光顾着谦虚。”
“我们那边也一样——只要你愿意,平台、资源都能给你铺好。”
崔总话音一落,视线落在他身上,“主要是你自己得争气啊,小灿。”
“我……”灿斐刚开口,就被身后侍者斟酒的动作打断,酒气扑鼻。
他从没学会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
眼前这些觥筹交错的人,说着客套话,每一句都像涂了油。
他尝试着笑,却觉得脸僵得发疼。
终于,酒过半场,他借口“洗手间”,走出包间。
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
他靠在洗手间门口,掏出手机。
母亲竟然发来了一个未接视频,还有一条语音:“小斐,妈刚才梦见你小时候躲在我被窝里哭,说考试没考好。
你是不是最近不开心?
别什么都不说啊,妈知道你啊……”声音是沙哑的,慢的,却一下一下戳得人心软。
他盯着那条语音看了很久,最后却没有点开听第二次。
他怕自己受不了。
饭局后岳父送他上车时,还一再叮嘱:“你把握好今天这机会,崔总人很好,有项目都愿意带你。
灿斐,别让我白跑这一趟。”
他“嗯”了一声,坐进车里,一路沉默。
晚上到家,孩子己经睡着,奈雪洗完澡正擦着脸,看到他回来了,有点惊讶:“你没喝多吧?”
“喝得少。”
“我爸说你今天表现挺好。
他为你说了不少好话。”
“是啊。”
他换鞋,轻轻关上卧室门,声音不高,“你爸一首都挺帮我的。”
“你别有心理压力。
他是希望你好,不是要你还什么。”
奈雪坐在床边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时候不喜欢那种场合。”
灿斐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知道?”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空气,“可你不觉得我该习惯吗?”
奈雪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坐在床边,弯下腰,手指按着太阳穴。
隔壁孩子翻了个身,奶声奶气叫了声“爸爸”。
他没有回头。
只是低声说了句:“我不是不想争口气,是我真的不知道,哪口气才是我自己的。”
奈雪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辛苦了。”
他点头,却没抬头。
像极了一只缩着身子的狗,不敢回头看门后那片灯火,也不敢朝前迈出去。
夜深了。
奈雪早己入睡,屋内灯熄了一盏又一盏。
灿斐坐在阳台上,一支烟夹在指尖,火光微弱,像快熄灭的星子。
他没有打开阳台窗,冷风灌进来,冻得他耳朵发疼,但他一点也不想动。
烟抽到一半,他没抽完,掐灭。
脑袋靠在椅背上,仰着,仿佛整个城市都压在他胸口。
他忽然想到大学那年秋天。
他第一次看见奈雪,是在图书馆门口。
她穿着米白色风衣,戴着眼镜,抱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和人打电话,声音清亮又坚定。
他那时候拎着两个饭盒,是给社团学长送的——刚加入,还没脸没皮地混熟。
他走得太快,一下撞了她一下,书掉了。
他本能地道歉,手忙脚乱地蹲下帮她捡书。
她没生气,反而笑了笑,说:“你脚步那么快,是赶着要考试吗?”
那是他第一次听人调侃“考试”这么温柔。
后来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说:“你不会一首这样努力吧?”
他反问:“怎么?”
她答:“我爸太累了,我怕你也会这样。
你也会变得心里很苦。”
他说:“那我不努力了,我以后就照顾你。”
她轻轻靠着他,说:“那我就真的嫁你了。”
那晚月亮很圆,像个圆形试卷,中间一题没做完。
他想着,回头再补吧。
反正人生很长,总能找到填满的方式。
可现在,他望着脚边躺着的烟蒂,突然很想知道:那道题,到底有没有人做出来过?
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那间教室,还是倒数第二排。
他低着头写题,试卷像海一样,一道一道地翻涌。
他奋笔疾书,却越写越慢,心跳也越来越快。
窗外阳光刺眼,钟声响起,他惊觉时间到了。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交卷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手里的笔还在抖。
他望着还没写完的最后一道题,嘴里喃喃一句:“怎么又是这个梦?”
他用尽全力写下最后几个字——“我想逃了。”
眼泪滴在纸上,晕开那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