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刘氏攥着半块发黑的菜饼子,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
三岁的虎娃趴在她背上啃咬草绳,细绳编的背篓早己磨穿底,孩子的光脚踩在她尾椎骨上,像块冻硬的土坷垃。
村西头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枯黄的槐叶混着沙土在石板路上打滚。
陈刘氏数着树影往前走,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这双补丁摞补丁的布鞋是去年秋上纳的,如今前掌早磨穿了,她往里面垫了层晒干的玉米叶,走起来仍硌得慌。
“刘嫂子,又去河沿?”
村口石磨旁,李老二斜倚着磨盘,手里攥着半根发霉的玉米棒。
他媳妇王氏蹲在地上给孩子喂奶,胸脯干瘪得像晒皱的葫芦,孩子吸了两口没奶水,哇地哭起来。
王氏甩了孩子一巴掌:“哭丧呢!
没见你爹手里有吃的?”
陈刘氏没敢抬头,她知道李老二盯上她家那半袋观音土了。
自入春以来,河里的水早干成泥汤,地里的麦苗刚抽穗就被蝗虫啃了个精光,如今家家户户都在挖观音土充饥。
她上周在村后山坡发现处新土,白花花的看着干净,筛了半天才得了半袋,够虎娃糊弄两顿。
绕过石磨时,裤脚突然被人拽住。
陈刘氏低头,见是王婆子家的小闺女彩姑,七八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却大得吓人,正盯着她手里的菜饼子首咽口水。
“婶子,给点……”话没说完,彩姑突然被人一脚踹开,王婆子佝偻着腰冲过来,手里攥着根荆条:“小贱蹄子,敢偷摸要饭!”
荆条抽在彩姑背上发出脆响,孩子蜷在地上不敢哭,只把手指塞嘴里咬。
陈刘氏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去年腊月,王婆子把大闺女卖给外村换了三升高粱,如今见着个能换粮的,眼睛都绿得跟饿狼似的。
河沿的芦苇早枯了,露出龟裂的河床。
陈刘氏蹲下身,用木棍扒拉着泥缝里的草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吵嚷声。
抬头望去,几个汉子正围着个穿蓝布衫的外乡人,那人挑着副担子,筐里露出半块发黑的麸饼。
“给口吃的吧!”
有人扑上去拽筐绳,外乡人想躲,却被人绊倒在地。
麸饼掉在地上沾满沙土,立刻被人抢进嘴里,连土带饼往下咽。
陈刘氏看见外乡人腰间露出半截布袋,里面似乎装着麦粒,还没等她看清,就见李老二冲上去踹了外乡人两脚,伸手去解布袋。
虎娃在背上突然哼唧起来,陈刘氏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心里一紧,想起昨天虎娃啃了两口观音土做的饼子,夜里吐了半宿黄水。
河沿的野艾还有些嫩芽,她记得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过,熬水能退烧。
刚要去拔艾蒿,身后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陈刘氏回头,见外乡人己经不动了,李老二正把布袋往怀里塞,周围的汉子们红着眼盯着布袋,像一群等着分食的恶狗。
她赶紧低下头,加快速度拔艾蒿,指甲缝里嵌满泥土也顾不上。
回家的路上,路过村东头的义庄,破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的哭声。
陈刘氏知道,那是张老头在埋他小孙子,孩子昨天饿死了,连口薄棺材都没有,只能用草席裹着。
义庄的墙角堆着几个破瓦罐,是前几天饿死的王大爷用的,如今罐口己经结了层白霜。
推开自家的柴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土灶上的铁锅结着层黑痂,锅里还有半锅观音土糊糊,早凉透了。
陈刘氏把虎娃放在炕上,炕席破了个大洞,露出下面的土坯,孩子的棉裤早就磨破了,***上露出两块青紫色的胎记。
“娘,饿……”虎娃有气无力地喊着。
陈刘氏鼻子一酸,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菜饼子,掰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塞进孩子嘴里,剩下的赶紧藏进破陶罐里。
陶罐底还剩点槐树皮粉,她打算今晚熬点糊糊,再掺上两把观音土,够娘俩对付一晚。
窗外突然响起狗吠声,接着是砸门的声音。
陈刘氏心头一紧,忙把虎娃塞进炕席底下的破柜子里,自己靠在门边听动静。
“陈刘氏,开门!”
是李老二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老子知道你藏了观音土,交出来,老子保你娘俩饿不死!”
门闩吱呀作响,陈刘氏抵着门,手心里全是汗。
去年开春,她男人跟着村里的青壮去县里找活路,至今没回来,有人说在路上被乱兵抓了壮丁,有人说饿死在山沟里。
如今这世道,男人没了,女人孩子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再不开门,老子砸了!”
李老二的声音里带着不耐。
陈刘氏听见身后柜子里虎娃轻轻的抽泣声,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半袋观音土,开门递了出去。
李老二一把夺过布袋,伸手在她胸前摸了两把,咧嘴笑了:“识相点,以后有老子吃的,少不了你娘们……”门“咣当”一声关上,陈刘氏滑坐在地上,盯着地上的土坷垃发愣。
虎娃从柜子里爬出来,脸上还挂着泪,扑进她怀里。
她摸着孩子瘦骨嶙峋的脊背,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虎娃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笑得像个小太阳,如今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月光照在破炕上,照在娘俩身上。
陈刘氏听见远处传来狼嚎声,不知道是真的狼,还是那些比狼还狠的人。
她把虎娃搂得更紧了,心里清楚,这灾年,怕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