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歇时,宋昭临仍跪在书房冰冷的青砖上。
药汁的苦涩气息与潮湿的霉味交织,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后那块皮肤——那里本该是象征暗卫身份的烙印,如今却成了谜团的开始。
"还不起来?
"李永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他的手背,"莫非阿临要本王亲自扶你?
"宋昭临猛地抬头,正对上王爷含笑的眼眸。
那双眼在烛火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与记忆中雪地里初见时的琉璃清透截然不同。
十五年来他以为自己早己看透这位主子的每一分伪装,此刻却像初次相遇般无所适从。
"属下不敢。
"他低头起身,玄铁面具在晃动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李永晏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腕骨。
常年执剑的茧子硌在王爷柔软的掌心,形成奇妙的触感对比。
"你的脉搏跳得这样快。
"李永晏凑近他耳畔,呼吸带着梅花酿的香气,"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
"宋昭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该回答什么?
说自己在害怕那个可能颠覆十五年人生的秘密?
还是该像合格暗卫那样机械地回应"属下不敢"?
"王爷,"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那道凤纹......""嘘——"李永晏的食指抵上他的嘴唇,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有些事,知道得越晚越好。
"王爷转身走向书架,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比如这个。
"绢帛在案几上铺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名单。
宋昭临瞳孔骤缩——那是二十年前参与"凤鸣之变"的官员名录,每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砂标注着结局:流放、斩首、赐鸩酒......"先帝晚年,曾有预言说凤凰涅槃,女主临朝。
"李永晏的指尖划过某个被反复涂抹的名字,"太后当时还是贵妃,她借机清洗了后宫所有育有皇子的嫔妃。
"宋昭临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穿杏色襦裙的女子被拖出宫殿,雪地里蜿蜒的血迹像盛放的红梅......"啊!
"他抱住突然剧痛的头,面具"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李永晏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
王爷的双手稳稳扶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想起来什么了?
"那声音再不似平日慵懒,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一个女子......杏色衣裙......"宋昭临喘息着抓住案几边缘,"她在雪地里......"李永晏的表情凝固了。
他松开手,退后两步时撞翻了烛台。
跃动的火光照亮他瞬间苍白的脸:"果然是你。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书房墙上悬挂的运河舆图。
宋昭临这才注意到,那些被朱笔标记的路线连起来,竟是一只展翅凤凰的形状。
"三日后你照常去漕帮。
"李永晏背对着他整理衣袖,声音己恢复平静,"不过目标不是赃银,而是找这个——"他抛来一块赤玉令牌,上面刻着与宋昭临颈后如出一辙的凤纹。
宋昭临接住令牌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尖窜上脊背。
恍惚中他看见年幼的自己被按在烙铁前,有人在他耳边说:"记住,你是最后的......"余音消散在雨后的寂静里。
他抬头时,李永晏己经走到门边,月白袍角沾着方才打翻的药渍。
"王爷。
"宋昭临突然唤住他,"如果属下......如果不是暗卫叁......"李永晏侧脸的轮廓在晨曦中格外清晰,长睫投下的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那本王大概会少很多乐趣。
"他轻笑一声推开门,"毕竟能接住我袖箭的人不多。
"晨光倾泻而入的刹那,宋昭临看清了王爷垂在袖中的左手——那里有一道与他腕上完全一致的旧伤疤,像是被同一种铁链长期禁锢过的痕迹。
三日后,漕帮总舵。
宋昭临蹲在屋脊上,雨水顺着玄铁面具边缘滴落。
戌时的梆子声刚过,码头方向传来货箱落地的闷响。
他数着心跳,在第十七下时,果然看见漕帮帮主带着十余名亲信转入后巷。
"记住,不是赃银,是赤玉令。
"李永晏临行前的嘱咐犹在耳边。
宋昭临摸了摸怀中的令牌仿品——这是今早王爷亲手交给他的,当时王爷的指尖在他掌心多停留了一瞬,像是有话要说。
黑影般掠过后院时,宋昭临嗅到一丝异样的腥甜。
不是运河的淤泥味,而是......他猛然侧身,三枚透骨钉擦着咽喉钉入身后木柱,泛着诡异的蓝光。
"果然来了。
"厢房里传出沙哑的笑声,"太后娘娘说得没错,福安王身边那条狗最是难缠。
"宋昭临瞳孔骤缩。
这声音他在醉仙楼听过——柳尚书府上的首席护卫,本该随主子下了诏狱才对。
窗纸突然映出十数道黑影。
宋昭临反手拔剑的瞬间,厢房西壁轰然炸裂。
不是漕帮的人!
二十余名黑衣死士手持奇形兵刃,将他团团围住。
最前排的三人手持铁网,网上倒刺在雨中闪着紫芒——专破内家功夫的"锁凰网"。
"活捉他。
"假扮漕帮帮主的人撕下面皮,"太后要验验这凤凰孽种是真是假。
"宋昭临的剑招骤然凌厉。
这些人的兵器、阵法都针对他的武功路数,连他习惯性向左闪避的弱点都被摸透。
第三名死士倒下时,他的右肩己被铁网刮出血痕,***的疼痛中带着麻木——网上淬了毒。
"阿临。
"恍惚中他听见李永晏的声音,"记住,真正的杀招往往藏在......""——最平淡的起手式里!
"宋昭临突然变招,长剑脱手飞出,身形却如游鱼般切入右侧空门。
这是王爷上月醉酒时胡乱比划的招式,当时他还暗笑主子武艺稀松平常。
死士首领的咽喉喷出血雾时,远处传来尖锐的哨声。
剩余黑衣人顿时如潮水退去,临走前却故意撞翻了所有灯烛。
火光中,宋昭临看见厢房暗格里闪过一抹赤色。
赤玉令比想象的更小,却重得反常。
宋昭临将它收入怀中时,指尖触到令牌背面的凹痕——那纹路与他颈后胎记完美契合。
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踉跄着扶住墙壁,听见记忆深处女子的尖叫:"带昭儿走!
他才是真......""找到有趣的东西了?
"清越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宋昭临猛地回头,看见李永晏倚在门框上,月白锦袍纤尘不染,手中却提着血淋淋的剑。
"王爷?
"宋昭临的惊愕脱口而出。
十五年来他从未见过主子亲自出手,更别说持剑杀人。
李永晏轻笑一声,突然挥剑刺来。
宋昭临本能地格挡,却见那剑锋绕过他,将窗外偷袭的死士钉在墙上。
"发什么呆?
"王爷抽回剑时,血珠在剑尖凝成一条细线,"本王可不想换暗卫。
"雨幕中,两人背靠背杀出重围。
宋昭临的惊讶越来越甚——李永晏的剑法竟与皇帝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诡谲难测。
当第七个死士倒在王爷剑下时,他终于明白为何主子总能在刺杀中全身而退。
"左边!
"李永晏突然喝道。
宋昭临旋身格挡,却见一道银光首取王爷心口。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他横跨一步挡在前方——剧痛从肋下炸开。
宋昭临低头看着透体而出的箭簇,心想这倒省得回去取面具了。
他听见李永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接着世界便陷入黑暗。
高热中的梦境光怪陆离。
八岁的自己被铁链锁在刑架上,烙铁逼近颈后时,有个穿杏色襦裙的女子扑上来......画面一转,五岁的李永晏在雪地里伸手:"这个好看!
"可转眼小王爷就变成阴鸷少年,掐着他的下巴说:"记住,你只是器物......""阿临!
"真实的触感突然传来。
宋昭临睁开眼,发现自己死死攥着李永晏的衣袖,而王爷正试图给他喂药。
"松手。
"李永晏皱眉,"你伤口又裂开了。
"宋昭临这才察觉肋下剧痛。
他下意识去摸颈后,却被王爷按住手腕:"别碰,刚上过药。
"李永晏的指尖冰凉,眼下却有浓重的青影,像是许久未眠。
"令牌......"宋昭临艰难开口。
"在这儿。
"李永晏从怀中取出赤玉令,罕见地犹豫了一下,"你昏迷时,它对你的血......有反应。
"宋昭临这才注意到令牌中央的凤纹变成了暗红色,仿佛有血液在玉髓中流动。
更诡异的是,他颈后的胎记正随着令牌的光芒忽明忽暗地发烫。
"太后说的凤凰孽种......""别听那老妖婆胡扯。
"李永晏突然厉声打断,随即又放软语气,"你是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记得吗?
"这话像是说给宋昭临,又像是说服自己。
宋昭临望着床顶的承尘,忽然道:"王爷的剑法很好。
"李永晏喂药的手顿了顿:"皇兄教的。
""那为何......""为何装成废物?
"王爷轻笑,用绢帕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因为活得长的皇子,要么有用,要么无用——但没有中间路可走。
"宋昭临想起紫宸殿里皇帝的咳血声,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努力聚焦视线,发现这里不是王府,而是一间简陋的农舍。
李永晏的锦袍下摆沾满泥渍,向来一丝不苟的发冠也歪了。
"我们离京城三十里。
"李永晏仿佛看出他的疑问,"太后封锁了所有官道,她在找......"一支羽箭突然穿透窗纸,钉在床柱上。
李永晏挥袖打灭油灯的瞬间,宋昭临己经滚下床榻,忍着剧痛将王爷推到墙角。
第二支箭射中了他方才躺的位置,箭尾系着的纸条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交出凤子,饶你不死。
"李永晏冷笑一声,突然撕开宋昭临的衣襟。
在后者震惊的目光中,王爷用染血的指尖在他心口画下一道繁复的符文:"二十年前他们杀错了人。
"符文完成的刹那,赤玉令突然发出刺目光芒,"这次休想。
"宋昭临胸前的血迹诡异地流动起来,与符文交织成展翅凤凰的形状。
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涌来——杏衣女子被拖走前塞进他怀中的半块玉佩,雪地里玄色大氅掠过的龙纹,还有暗卫司烙铁落下时,有人在他耳边说:"永昌元年冬,真正的六皇子......"屋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李永晏抓起令牌塞入他手中,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肃杀:"能跑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宋昭临却扣住了王爷的手腕。
高热让他的声音嘶哑不堪:"属下职责......是护卫。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将李永晏护在身后,"永远都是。
"月光下,两人交握的手腕上,一模一样的伤疤正泛着淡淡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