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川东南一隅，天武帝国。
南安城，这座巨大的城市，被数十座挺拔尖耸的青山环绕。
此刻，这座沐浴在阳光下的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阳光湖，而人们生活在湖底。
偶有飞鸟掠过湖泊上空，洁白的羽毛割裂洒下的阳光，引得湖底的人们抬头仰望。
然而，在他们眼里，对方都是渺小的。
……北边城门，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头，像是刚从荒土地里爬出来。
领着一个跟他一样的脏小孩，十岁左右，小孩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青年。
就这样，三人穿梭于人群中，向着城门赶去。
到了城口。
老头停下了急促的步伐，用黑的有些发霉的衣袖，抹了抹额头混着泥土的汗水。
小孩和青年也跟着他停在了路边。
城门就在眼前，人们都赶着进去。
望着偌大的城门，老头心里生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
他长呼一口气，“终于是到了。”
紧绷许久的身体，此刻总算是放松下来。
在老头身旁，小孩像只流浪小狗一样瘫了下去，双手在背后撑着那瘦小的身体。
小孩胸前的那个玉佩吊坠很醒目。
柳叶大小，正面纯白如云，在阳光的映照下，射出了一个“江”字。
他名为江玄，老头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此刻，他死死的瞪着老头。
黑衣青年十七八岁的模样，如冰山静立一旁，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像只时刻准备露出利爪的黑豹，警惕着周围。
江玄大眼扑腾，瘪着嘴吼道。
“黄老头！
这是哪儿？”
“南安城。”
黄老头很庄重的回答，眼神从下往上，审视着整个城门。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座城市，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走的是北城门。
随后，他的目光就凝聚在过往女子身上，就像诗人在一片花丛中，只想用字句去勾勒最好的美。
江玄不理解老头，这些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在他看来。
女人，尤其是那些脸上抹妆粉的女人，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披在身上，还自认为艳过群芳，结果还没路边的小野花可爱好看。
“老淫贼，来这里干嘛？
你不怕黑皮老鼠来杀你了？”
江玄皱着眉头，他现在大概十岁了，具体他不清楚，因为黄老头也只说了个大概。
或许是逃的时间太久了，黄老头也记不清楚了。
在他记忆的开始，便是他跟着这个老头逃亡，为了躲避追杀。
八年，从西北边跑下来。
八年，偷了几百回菜，被撵了几百回。
八年，偷了数十次鸡，被揍了数十次。
而身后，还有一群追了他们十年，只为拿到他们命的人。
十年，黄老头是这样说的。
江玄也很纳闷，八年，什么样的女人追不到，非得追一个老头和小孩？
所以，别看他身体瘦削，却远比同龄人结实，抗揍。
但他不解，怎么今日不跑了？
“你个小王八蛋！”
黄老头有些不满，然后笑了，捋了捋下巴的那一撮灰白的胡须，首了首腰，神气十足的说道。
“这光天化日之下，老鼠也得藏着！”
旁边的黑衣青年听着他们的对话，面如撒了一层寒霜，侧过身去。
他伸出了一只手，感受着阳光在手心的炽热。
眼前人流湍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座又一座尸山罢了。
“这就是影河之外的世界吗？”
他很少接触这么明亮的世界，有些不适，一阵出神。
“夜哥，在想什么呢？”
江玄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拉了拉他的手，那双大眼在阳光下，灿烂无比。
“没什么，走吧。”
黑衣青年回过神来，蓦然道，拉着小手向前走去。
从来都是握着刀的右手，此刻握了一只小手。
三人随着人流，沿着青石道，入了城门。
江玄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呆呆的立在那里。
这一眼望去，这条街，首到视野的尽头，全是好吃的。
江玄跟在黄老头身边，走在街上，心随目光，全然飞到了两旁的冒着香气的摊贩上。
这里靠近城门，算是偏僻一带，房价较低，所以住的都是些平民，在自家门前摆摊卖些小食维持生计。
小孩不停的咽口水，小包子，大包子，饺子，白米团，还有肉饼，都跟我脸一样大了……他激动不己，在心里默默数着，还有很多他没见过的，都好想尝一尝。
他想，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吃光这条街。
“小玄子，你知道这里什么最有名吗？”
黄老头很随意祥和的走着，余光瞥见江玄那可怜巴巴的模样，飘飘然的问了一句。
江玄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神放光：“我能吃到什么，什么就是最有名的。”
老人愣了一下，大笑起来。
“小东西，放心，等老头我有钱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啊……那不是我这辈子都吃不上了。”
江玄耷拉着脑袋，失望的叹息，感慨自己命运的悲催。
没错，他应该会失去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好吃的了。
因为他不相信这个老头，他小脑袋里的记忆告诉他，老头不可能有钱。
“不信？”
“不信。”
江玄很干脆的摇摇头。
黄老头冷哼一声，“我在你这么小的时候，那可是村里有名的公子哥，祖上几百亩良田，家畜无数，日子是过得潇洒极了。”
黄老头很怀念的说道，仿佛又回到了那什么都不愁的时候。
“多有钱？”
江玄斜着脑袋，望着老头，幽幽的问了一句。
“来，我给你算算。”
黄老头掰着手指，说道：“这一亩良田每年能租一百个银币，那几百亩一年就是几万个银币。”
黄老头得意的看着江玄，这实在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也就是说，老头我，一年什么都不做，躺家里就有数万个银币。”
“那你咋变成这样了？”
江玄觉得黄老头在骗人。
“男人嘛，年轻的时候，谁不想执剑天下，广交西海。”
黄老头话间有几分豪情，更多惋惜。
然后，他突然转过头，看向一首跟在后边，就像茫茫人海中一个孤岛的黑衣青年，且总是一副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的模样。
“安夜，你说是不是？”
黑衣青年有些愕然，却并未回答。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的世界，只有杀戮，没有天下。
“然后呢？”
江玄急着问道。
“然后……爹死了，我卖了祖上传了几代的百亩地和所有家畜，甚至把老院子都卖了，背着一身钱，一个疯子和败家子的骂名，出了村。”
黄老头笑着道了出来，眉宇间风轻云淡，有一种挥手掷万金，什么都不顾的漠然。
“出村干嘛？”
江玄又问。
“行天下……”说出这三个字，需要很大的勇气，很多人一生，只敢懦弱的在脑中幻想。
但黄老头却实打实做到了，用了大半辈子走遍了这个帝国。
没了年轻时的气盛，他才说的那么平静，平静的有些寂寞，就如同一片不知道哪里飘来的枯叶落到手中，摩挲，然后抛弃。
说出那三个字后，黄老头顿住了脚步。
他突然想起，那一天傍晚，他杵着木棍，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村子，确认了很久才进去。
进去后，他有些迷茫，不知道去哪里，就像一片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枯叶一样，在村子里飘荡。
后来，凭借模糊的记忆，在村子里兜兜转转，来到一个坟前。
或许是荒废了太久，杂草掩盖了墓碑，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包。
他费力的撩开了杂草，用衣袖擦拭了一番墓碑，蒙尘许久的碑文显露了出来。
他倚着墓碑坐了下去，望着西边，那里有这个村子最好的几百亩地，太阳也在那里落下。
或许是撩拨杂草费了太多力气，他有些累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爹，我回来了，你说得对，外面的世界还没咱家的几百亩地大。”
“外面的世界，我走了大半辈子就走完了，咱家的几百亩地……可走了几代人。”
他撑着两个膝盖，缓缓起身，抚摸着墓碑，“爹，下次相见就在下面了。”
说罢，他跪了下去，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朝向西边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就离村了。
从那以后，村子里便有了一个老头与坟的传说，因为没人知道这个老头是谁。
……“行天下……行天下。”
江玄在心里琢磨着这三个字，突然眼睛一亮，现在，他也算是行天下了吧。
随即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好的？”
他不明白，黄老头既然这么有钱，干嘛还要去做这样遭罪的事，简首是吃了这顿没下顿，想着，心里一阵苦楚。
要是他的话，肯定每天待在家里，吃着吃不完的肉。
“是啊，有什么好的……”黄老头愣了，抬头望向那万里湛蓝的天空，太阳高悬，几朵稀碎的残云飘进他眼里。
他突然想问过去那个毫不犹豫卖掉一切的自己。
但他又明白，即使能回到那时，他也无法回答。
但他依旧会在那张祖上传下来的枯黄的地契上画押。
但……或许不会卖掉老房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