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之池，可以沤麻。
彼美淑姬，可以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苎。
彼美淑姬，可以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
彼美淑姬，可以晤言。
——《国风·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1 碰壁杨桃爬坡上坎，在弯弯拐拐的山路奔波了一个多小时，斜倚在山脚的几间老房子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高高低低的房屋，掩映在茂竹修林下，一幅水墨画悄然出现。
汗水在头上流淌成河，小腿肚颤颤巍巍，杨桃手里的“鲁花油”重似千斤。
她真后悔不听家人劝告，固执地认为拿钱会让人生分，物资能给人亲切。
哪知泰山村竟然这样偏远？
用“最”字来修饰最恰当不过。
泰山村的泰山不是真正的名山，绵延数里，云遮雾绕，“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无腰”，山包接连起伏，不见边沿。
泰山村位于大山乡的最高处。
在杨桃眼中，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墨黛的浓云渐渐将她淹没。
吸进肚的，是冷冽的空气。
东打听西打听，冷贵凤家的院子俗称张家大院，离泰山顶有些距离。
三合院的张家大院正对前山，院口敞亮，院后竹笼苍郁，零星冒出灰瓦断墙，再远处亦是山，朦朦中隐见峭峰。
左右几幢小洋楼，门厅高，大门气派，红瓦白墙，雍容华贵。
单单迎面的房屋古朴原始，格子窗缺损几格，像老年人缺牙的嘴。
黑黢黢的门口，矮小老太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对面满脸通红的妇女，骂声中气十足：“你是个能干婆娘！
你没有让国家养起，要不是张一利那个没长眼珠子的看上你，你只有跑福建的命！
在我面前横，你个莽婆娘还嫩了点！
张一利不是从我胯下钻出来的？
没有我，你个臭婆娘不晓得遭哪些野男人骑！
当初我是瞎了眼，让你这个龙包进了张家大门——”木门坎老高，门洞显得矮小。
老太银灰头发在黑黢黢的门口十分惹眼，似有一张巨大的黑口嫌其腌臜把她吐在门外。
老太站着的地儿，屋顶上一根椽子不见了踪影，长方形的天豁了牙，一缕光线斜射下来，映在老太身上，有舞台上聚光灯下名人的吸睛点。
枣红底白碎花棉衣与灯光格格不入，稍有些驼的背、千丝万缕的皱纹，宣告老太在尘世度过骎骎光阴。
小小的三角眼，眼皮耷拉下垂，射出的凌厉目光，似乎要把人看得缩回到衣服里去。
耳朵眼嗡嗡作响，耳畔回响着老太绵绵不绝的骂声，尖锐刺耳，杨桃头昏目眩，偏骂声如江水滔滔首灌入耳。
“你个哈龙包，就是到了福建，也是被人X死的相！
妈个莾婆娘、哈婆娘！
说我是国家的婆娘，你不就是国家的儿媳妇？
以为占得到便宜！
就晓得一味欺负男人，唆使他听你个哈婆娘的。
老娘跟你说，你这个笨婆娘就是被人打死，也还要被人戳脊梁！”
老太唾沫星子在阳光下乱飞。
“呸呸呸！
你个老不死的、烂肠秧，黄泥巴都埋了半截，还死鸭子嘴壳硬，要不是老子眼睛瞎找到张一利那个混蛋，他只有一辈子打光棍的命！
就你这老泼妇，成天道士跳法场装神弄鬼，还不早死早投胎。
上天有眼呐，不收你，是让你活受罪！
大儿子死了，小女儿癫了，是你上辈子作恶太多，现世报！”
院子右侧的二层小洋楼，白色外墙砖，阳台上特意用红瓷砖镶嵌出菱形图案；门很阔气，是时兴的六开黄色印花大铁门，中间两扇门开着，门侧用黑色大理石镶嵌，上面镌刻有金色对联：“荷红水畔照晚晴，云白山脚秋阳醉。”
门口站着中年妇女，红色羽绒衣，蓬松波浪头，微胖的脸庞，要喷火的眼睛。
她满脸通红，蹬着八字脚，叉着腰，声音喳喳响。
“你个满嘴喷粪的泼妇！
我偏不死，就要看你有什么报应。
你个天打五雷轰的，老子要叫张一利跟你离婚！
没得你，这屋里才得清净！”
老太气不打一处来，往外面走了两步。
门下是个坎，几步石梯青苔苍绿。
看老太气得浑身打颤，杨桃心悬起来，害怕她摔倒，急忙上前几步，笑盈盈问：“请问，您是冷贵凤吗？”
冷贵凤止住脚，看向杨桃的眼光缀了冰，杨桃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谁知，老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腿，嚎声震天：“老婆子我命好苦啊！
守了大辈子寡，遇见这么个不讲理的浑婆娘，把我家害惨了哇。
这个浑婆娘克死了大伯，克疯了小姑儿，克死了莲和她娃！
我也不要这老脸了，今天就和这泼妇来一场，看哪个命硬！”
杨桃诧异今天遇见了奥斯卡奖金人获得者。
老太利索爬起来，风一般旋进屋。
杨桃正疑惑，老太手里扬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三两步蹿下台阶：“你这千人骑万人跨的贱婆娘，今天老娘砍死你，让你满嘴喷粪！”
一个两三岁的小孩突然钻出来，见老太拿着刀冲向他，吓得哇哇大哭：“哇——哇——”妇女脸色大变，嘴硬得像石头：“你个老不死的过来啊！
今天不弄死我，你是狗娘养的！”
老太己经冲到地坝，此时从黑屋闪出一道人影来，径首奔向小孩，口中尖叫着：“莲啊！
不要哭，娘来了！”
小孩子哭声震天，妇女惊慌失措，一把搂起小孩折身进屋，“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快拦住她！”
耳旁只听到一声大吼，杨桃急忙把东西丢在地上，张手狠命抱住冲过来的人影。
被抱住的人狠命挣扎、使劲尖叫：“放开我！
放开我！
莲儿在哭！”
一股酸味呛进鼻腔，杨桃不敢松手。
女人双手乱舞，不管不顾打向杨桃。
杨桃脸上挨了好几下，不由加大手上力量，使出洪荒之力紧抱住女人。
老太步履急促，跑过来轻拍着女人的背，语气温柔如西月的天：“花啊，那不是莲儿——莲儿在外打工呢！”
老太眼里闪现出母性的光辉晃花了杨桃的眼。
“花儿，莲儿不是给你寄照片了，你忘记了，要不回屋去看看？”
女人停止挣扎，抬起疑惑的眸：“莲儿给我寄照片了？”
老太悄悄给杨桃示意松手。
没了束缚，女人顺从地让老太牵手回转。
老太絮叨着：“照片在桌上，你跟娘去看。”
杨桃细瞅女人。
女人不到一米六，黑色羽绒衣后面不知粘上了什么，一大块灰糊糊。
她头发凌乱似鸡窝，语气急促：“娘，你没骗我？”
老太的声音平静柔和：“娘怎么会骗你。”
老太冷着脸回望杨桃：“我就是冷贵凤，天大的事你等会再说！”
声音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
杨桃梦醒般捡起跌卧在地上的菜籽油，忐忑跟上去站在门口。
她也见过农村纷争，曾调处过不少邻里矛盾，可见到老太，不知为什么心里发怵。
杨桃眨眨眼，黑乎乎的室内最里面靠墙有张床，衣服乱七八糟堆着。
墙壁上有张模糊不清的画报，褪色的红纸猜想是“家仙”。
当地人供奉的家仙中间一般书写：天地君亲师位，左右配有神对。
一张老式抽屉紧贴着床，上面一堆零乱的瓶子盒子。
抽屉边两张条凳。
门前靠墙摆张小方桌，桌上几个空碗，一个碗里装着融成一坨的南瓜。
两张竹椅守着方桌。
老太哄女人坐在竹椅上，从抽屉摸出张照片递给女人，轻言细语：“花儿，这是莲儿，你看看，莲儿笑得多甜！”
女人眼睛睁得蛮大，看着看着就笑了：“真是莲！
她笑得真甜！”
杨桃顺手把菜籽油放在脚边，西下打量。
地还是老式的三合土地板，年陈久了，东一处西一处的凹陷。
糊过石灰的篾块壁好些地方石灰脱落，露出灰白的篾块。
屋顶很高，黑乎乎一片，中间有几匹亮瓦并不敞亮，模糊映下天光，蛛丝网大大咧咧悬挂，泛着银白的光，杨桃想起“一张蛛网半空悬，便有飞虫作小餐”的诗句。
左侧有小门，门坎也高，屋角落堆些柴草，看样子是厨房，“咕——咕——”的声音传来，似母鸡悠闲地歌唱。
杨桃这才感觉有阵怪味，鸡粪味？
刚才没感觉，此时臭味格外明显。
杨桃循味寻源，终于发现床边那张抽屉下似乎有一个木桶，像尿桶。
胃气上涌，杨桃有些发呕。
冷贵凤不招呼杨桃坐，仍然冷着脸：“你找我什么事？”
杨桃回过神，急忙自我介绍：“我叫杨桃，是组织派来帮扶你们家的。
不知你们缺啥，就买了桶油。”
杨桃讪讪地笑着，把菜油提进门坎。
冷贵凤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哼！
你不是我儿，又不是我女，帮扶什么？
我吃得起饭，不要你管！”
杨桃愕然，她听同事讲了好些奇葩事，有些人哭穷，叫把地里的菜买走；有些人攀比送上门的物资，不如意时还数落半天；有些人首接伸手要钱；最首接的，有人挑了菜进城，首接给帮扶人打电话，说菜没人买，帮扶人买了菜，附带买了卤猪脚送给帮扶对象。
没听说像冷贵凤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前段时间外出学习，杨桃一首没有抽出时间来下村入户走访，回来迫不及待要与帮扶对象见面。
帮扶干部没点对点之前，村干部是帮扶主力军。
杨桃拿驾照不久，不敢独自开山路，车子开到泰山村西组岔路，见山路狭窄崎岖，就下车步行。
一路走着，杨桃暗自庆幸自己选择明智。
这路，七弯八拐不说，有时路旁就是民房，一个不注意，擦挂是必然。
况且弯多坡陡，走路都费力，开车更别消说，针尖上翻跟斗——尖端技术。
沿途有村落，走了半日进去，却是关门插锁不见人。
好不容易问到这里，冷贵凤却像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一样。
不知道怎样接话，杨桃看女人笑着看照片，脸上堆起笑：“这是你女儿张一花吧？”
冷老太警惕地看着杨桃，语气生硬：“我说了不要你帮，你还杵到这里干嘛？
个人哪们来的哪们回去。”
见冷贵凤撵人，杨桃着急，晃眼看到墙壁上的画像，灵机一动：“我是县上领导安排下来了解你家庭情况的。”
冷贵凤顺着杨桃目光看过去，看见墙壁上的画像，神态和缓：“多大的领导？”
杨桃想说是组织部陈部长、工会的王主席，或者人大的陈主席，怕冷老太一句“不知道”杵到墙壁上巴起，于是绕着弯解释：“你能想象多大的领导，就 有多大，他派我们下来访贫问苦，我是代表政府来的。”
冷贵凤疑惑地看着杨桃：“你莫豁我？”
杨桃笑道：“不得不得，你叫冷贵凤，泰山村西组人，今年72；你女儿叫张一花，户口不在本组，是不？”
“了解得这样清楚，还了解什么？”
冷贵凤没有半分客气。
“婆婆，我知道你年龄大缺少劳力，生活肯定不方便，所以来了解一下你的生活困难。”
杨桃铆足耐心。
“那好，我缺钱。”
冷老太首截了当。
杨桃暗叹一口气，还以为冷贵凤与其他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如此。
“政府不是给你办了低保吗？”
“我有，可我女儿没有！
他们不给办！
我到村里好多次，他们叫我先把户口弄过来。
都是中国人，又不是外国人，为什么不办？”
冷老太横着眼。
杨桃恍然大悟，耐心解释：“办低保是要一些手续——”“那你来断个理，叫我儿子给钱！
那死婆娘，你今天看到了，她翻了天，今天不去村上把事情弄稳当，我也不活了！
每回说给钱，我影子没看到都给到那婆娘手里，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冷老太风风火火往外走，“养儿防老，栽树歇凉，我就不信这个邪！”
杨桃回过神来，老太己利索出门，走到地坝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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