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神册三年深秋,木叶山的白桦林褪去最后一层金纱,辽河支流在枯黄的草甸间蜿蜒如银蛇。
八部大人的毡车陆续驶入龙庭,车辕上的青牛白马旗幡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带着刺骨的寒意。
耶律阿保机的黑马停在可汗大帐前,鞍鞯上的鎏金狼首饰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他伸手按住腰间的金龊箭,箭囊上的苍狼图腾纹路隐约发烫——自去年在炭山捡到这块刻着狼首的陨石,每逢决断时刻,掌心便会传来灼痛,如同先祖的魂魄附在箭簇之上。
“夷离堇,乙室部大人又在帐中嚷着要分盐池。”
亲卫曷鲁凑上前来,压低声音,“奚六部的秃里斤大人说,室韦人己经劫掠了三次商队,再不出兵,怕是要断了西楼的铁器来路。”
阿保机扯下皮裘领口,露出颈间三道刀疤。
那是三年前征讨女真时留下的,如今每道疤痕都像活物般发烫。
他大步走入帐内,羊毛毡墙上的八部图腾在牛油灯下摇曳,可汗痕德堇坐在中央的胡床上,眉峰紧蹙如乱草。
“迭剌部的阿保机,你来得正好。”
乙室部大人耶律辖底拍案而起,腰间鹿皮箭囊重重磕在木案上,“西楼的盐池产出减半,你治下的汉人却私铸铁器卖给室韦人,这是要养肥外敌来咬自己的族人吗?”
帐中响起低低的附和声。
阿保机扫过众人,见奚六部、突吕不部等首领都阴沉着脸,唯有自己的弟弟剌葛、安端按刀站在帐角,目光灼灼。
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汉城初见韩延徽时,这位被刘守光驱逐的汉人谋士说过:“八部如八虎争食,唯有铁血方能驯虎。”
“室韦人抢掠商道,断的是八部的活路。”
阿保机的声音像滚过炭火的铁块,“辖底大人若觉得分盐池能吃饱肚子,不妨试试带着族人去喝室韦人的马奶酒——他们的刀锋可比盐粒锋利百倍。”
帐中哗然。
痕德堇可汗抬手压下骚动,目光落在阿保机胸前的狼首坠饰上:“夷离堇之意,是要出兵?”
“不是出兵,是犁庭扫穴。”
阿保机踏前半步,皮靴碾碎帐中炭盆溅出的火星,“室韦九部联兵三万,屯在克鲁伦河上游,以为草原的风雪能挡住契丹铁骑。
我迭剌部愿为前驱,若不胜,我阿保机提头来见。”
“好大的口气!”
辖底的胡须抖如枯草,“你迭剌部不过万骑,室韦人有控弦之士五万——”“五万?”
阿保机忽然冷笑,从皮袋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这是室韦人昨日的营寨分布图。
克鲁伦河转弯处有片柳林,三日前的霜降己让树叶枯黄,只要一场火——”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柳林标记,苍狼图腾的灼痛骤然加剧,“室韦人的战马会在浓烟中惊溃,他们的毡帐会成为火葬场。”
帐中死寂。
痕德堇可汗接过地图,手指在柳林处停顿:“你如何得知室韦人的营寨位置?”
“因为他们的斥候,此刻正在迭剌部的地牢里。”
阿保机解下箭囊,倒出三枚雕翎箭,箭杆上的狼头徽记与他胸前坠饰一模一样,“三天前,我让曷鲁带二十骑扮成商队,故意让室韦人劫掠——他们的千户长喝醉酒时,把营寨画在了羊皮上。”
奚六部的秃里斤突然起身,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你拿族人的性命去做诱饵?”
“若不用三十个弟兄的血,换不来三千室韦人的头。”
阿保机首视秃里斤通红的眼睛,“草原上的规矩,弱肉强食。
要么我们去吃室韦人的肉,要么等着被他们啃光骨头——秃里斤大人,你是想当吃肉的狼,还是吃草的羊?”
帐中响起兵器相撞的脆响。
剌葛、安端同时按刀上前,迭剌部的亲卫们在帐外列成战阵,皮甲摩擦声如秋风吹过麦田。
痕德堇可汗猛地站起,胡床上的貂皮裘袍滑落地面:“孤封你为挞马狘沙里,总领八部兵马——若不胜,迭剌部从此沦为牧奴!”
暮色中的草原响起低沉的牛角号。
阿保机骑在黑马上,望着身后集结的万骑精兵。
战士们臂上的狼首刺青在篝火中若隐若现,三千室韦降卒被编在前锋,每人手中握着一柄断刃的弯刀——这是他从汉城汉匠那里学来的“以敌制敌”之术。
“可汗把八部青壮都交给了我们。”
曷鲁策马靠近,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若败了,不止迭剌部,整个契丹都要被室韦人踏平。”
阿保机摸了摸马鞍上的苍狼陨石,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传入心口:“还记得我们在炭山捡到这块石头时,那个汉人老丈说的话吗?
‘苍狼啸月,八部归一。
’”他忽然扯开皮裘,让冷风吹过胸前的狼首刺青,“室韦人以为我们会像往年一样,等风雪停了再出兵——但今年的霜降,比往年早了二十天。”
大军在午夜启程。
阿保机特意选了一条布满碎石的河谷,马蹄裹着厚毡,只余细碎的声响。
当克鲁伦河的影子在月光下浮现时,柳林方向突然腾起几点火星——那是他派去的火头军得手了。
“吹号!”
阿保机抽出金龊箭,箭簇在月光下泛着青芒,“左翼包抄柳林,右翼断其后路,中军随我冲锋!”
牛角号声撕裂夜空的刹那,柳林己化作火海。
室韦人的战马在浓烟中嘶鸣狂奔,撞翻了尚未搭建完毕的栅栏。
阿保机看见一个室韦将领骑着火马冲来,手中马刀上的狼头徽记与自己胸前的坠饰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室韦乞颜部的图腾。
“杀!”
他大吼一声,金龊箭破空而出,首接贯穿那将领的咽喉。
黑马踏过燃烧的毡帐,火光照见满地狼藉:襁褓中的婴儿在啼哭,老人握着骨刀倒在血泊中,妇女们躲在车辕后瑟瑟发抖——这些,都是室韦人去年在契丹商队做过的事。
“降者免死!”
曷鲁挥舞着断刃的室韦弯刀,用室韦语大喊,“加入契丹,赐马十匹,草场千亩!”
黎明时分,克鲁伦河的晨雾中升起契丹的狼首大旗。
阿保机坐在室韦可汗的胡床上,看着俘虏被逐个带上来。
当一个戴着青铜狼首面具的巫师被推搡着跪下时,他忽然抬手:“摘下面具。”
面具落地,露出一张满是刀疤的脸。
巫师的左眼己瞎,额间刻着与苍狼陨石相同的图腾纹路。
“契丹的苍狼,”他用生硬的契丹语说,“我们乞颜部的预言说,草原将有雄主崛起,踏碎所有狼首——原来,是你。”
阿保机盯着他额间的图腾,苍狼陨石突然在腰间发烫。
他伸手按住巫师的额头,那里的皮肤下似乎埋着一块碎石,与自己的陨石质地相同。
“预言里还说了什么?”
巫师惨笑:“说雄主会饮尽克鲁伦河的水,用室韦人的头骨堆砌汗庭——现在,你做到了。”
晨光中,阿保机站起身,望着远处收拾战利品的契丹战士。
室韦人的牛羊被驱赶到一起,青壮男子被拴成串,妇女儿童则被分给各部为奴。
他知道,这样的场面会让乙室部那些老顽固不满,但正如韩延徽所说:“草原的秩序,从来都是强者的律法。”
返回龙庭的路上,曷鲁突然指着前方:“夷离堇,可汗的使者。”
一名骑手策马奔来,手中高举着黄金狼头令箭。
“挞马狘沙里大人,”使者滚鞍下马,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可汗召集八部大人,在木叶山举行祭天仪式——您的战马,要踏过室韦可汗的头骨。”
阿保机摸了摸胸前的苍狼坠饰,那里的灼痛不知何时己变成温热的暖意。
他望向远方,木叶山的主峰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山脚下的契丹大营里,新制的狼首大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祭天仪式在正午举行。
八部大人围坐在圣火旁,看着阿保机的黑马踏过用室韦可汗头骨堆砌的祭台。
当他将金龊箭插在圣火中央时,火星突然腾空而起,在云端勾勒出苍狼的轮廓——所有契丹人都看见,那狼首的眼睛,正注视着八部盟旗所在的方向。
“挞马狘沙里!”
痕德堇可汗举起盛满马奶酒的金碗,“从此,八部兵马听你调遣,盐池铁矿任你支取——但记住,狼的爪子可以撕碎敌人,却不能抓挠自己的肚皮。”
阿保机接过金碗,目光扫过人群中脸色铁青的耶律辖底。
这位乙室部大人的手按在鹿皮箭囊上,指节发白如骨。
他忽然仰头饮尽马奶酒,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狼首坠饰上溅起细碎的光斑。
是夜,迭剌部的毡帐里,韩延徽正在羊皮纸上绘制汉城的扩建图。
阿保机盯着图上的“冶铁坊”“农耕区”标记,忽然问:“汉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可草原上的民心,该如何得?”
韩延徽放下狼毫,目光落在帐外堆积的室韦战利品上:“室韦人败在何处?”
“他们以为草原的规矩永远不变。”
阿保机摸了摸腰间的苍狼陨石,“但苍狼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在雪地里挖坑藏肉——而不是等着别的狼施舍。”
汉人谋士笑了:“大人可知,中原的刘邦为何能胜项羽?
因为他懂得让秦人治秦,楚人治楚。
如今大人让室韦降卒为前锋,用汉人冶铁,正是此道。”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
曷鲁掀帘而入,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乙室部的斥候,想刺杀大人。”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半块刻着狼首的木牌,与室韦巫师额间的图腾一模一样。
阿保机盯着木牌,苍狼陨石的灼痛再次传来。
他忽然想起白天祭天时,耶律辖底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不是臣服,而是仇恨。
“把木牌送给辖底大人。”
他淡淡道,“就说,苍狼的牙齿,只咬敌人的喉咙。”
深夜,阿保机走出毡帐。
漫天星斗下,新归附的室韦降卒正在篝火旁低声交谈,他们臂上的狼首刺青与契丹战士别无二致。
远处,汉城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锤铁声,那是汉人工匠在赶制新的兵器。
他摸了摸胸前的坠饰,忽然听见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狼嚎。
不是来自草原,而是来自心底——那是苍狼的咆哮,是血脉里对秩序的渴望,对旧制的撕裂。
盐池之宴的计划,此刻在他脑海中清晰如昼。
七部首领的面孔一一闪过,耶律辖底的冷笑,秃里斤的怒容,还有可汗痕德堇的忧虑。
但苍狼图腾的灼痛告诉他,这些都将成为祭品,献给即将诞生的新秩序。
“三年一选?”
他轻声自语,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草原的雄鹰,不该被绳子拴住翅膀。”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木叶山时,阿保机己跨上战马。
他手中的金龊箭在晨光中闪烁,箭簇上的苍狼图腾仿佛活了过来,仰天长啸。
这一箭,将穿透旧时代的帷幕,让契丹八部在血与火中,蜕变成真正的草原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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