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十五年三月初七,建康城西郊。
陆怀素踩着露水浸透的芒鞋踏上土坡时,三百民夫正在夯歌声里捶打地基。
春雾从秦淮河漫过来,给待建的九层佛塔披了层素纱。
他解下蹀躞带上的铜制矩尺,冰凉的尺身贴着掌心纹路——这是将作监代代相传的"鲁班尺",尺面阴刻的二十八宿星图正在晨光里泛青。
"监丞,定基方位怕是..."工部主事王昶捧着《九宫堪舆图》欲言又止,山羊须沾满泥浆。
陆怀素没接话,拇指摩挲着尺端螭纹。
三日前礼部送来密函,说此地乃前朝妙音寺遗址,梁武帝亲批的塔基定位却比原寺偏了整整三丈六尺。
夯土声突然停了。
雾中传来铁锹坠地的脆响,紧接着是民夫此起彼伏的惊叫。
陆怀素握紧矩尺奔向声源,靴底碾碎几朵野芍药,花瓣溅起的汁液竟带着铁锈味。
"地...地宫!
"最前排的民夫瘫坐在泥坑里。
新挖的黄土断层间,半截莲花纹柱础正渗出黑水,八棱石面上布满蜂窝状孔洞。
陆怀素瞳孔微缩——这是北魏皇家寺院特有的"蜂巢础",孔洞原为镶嵌琉璃珠所用,与梁朝惯用的整石雕花础大相径庭。
王昶颤巍巍举起火把:"《洛阳伽蓝记》载,永宁寺塔基便有此类..."话未说完,火苗突然窜起三尺高,将础石上的卍字纹照得血红。
陆怀素耳畔炸开梵语诵经声,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倒像是从颅骨深处涌出来的《往生咒》。
"都退开!
"他喝止想要填土的民夫,矩尺尖端刺入础石缝隙。
铜尺传来诡异的震颤,仿佛在丈量某种活物的脉搏。
当啷一声,尺尾螭首崩飞,带出一片青铜残片——分明是北魏禁军护心镜的鳞甲!
黑水突然沸腾。
陆怀素后撤半步,看着泥浆里浮起半颗骷髅,空洞的眼窝中钻出条赤红蜈蚣。
那蜈蚣背上金线竟组成小篆"太和"二字,正是北魏孝文帝年号。
王昶手中火把噗地熄灭,白雾里飘来焦糊的檀香味,与二十年前妙音寺大火那日的气味如出一辙。
"今日先收工。
"陆怀素用绢帕裹住青铜甲鳞,帕面立刻洇出油状物。
民夫们如蒙大赦,有个跛脚工匠逃跑时摔进泥坑,爬起时怀里掉出个彩绘木偶,那偶人穿着北魏制式的裲裆铠。
子夜,陆怀素在临时公廨端详青铜残片。
灯花爆响的瞬间,甲鳞表面浮起层水雾,显出段极小的铭文:"大代永平三年 骁骑营陆"。
他手一抖,茶汤泼湿袖口。
陆氏祖籍范阳,正是北魏旧都...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三更了。
窗外忽然响起木鱼声,节奏与更漏完全契合。
陆怀素抓起矩尺推门而出,月光下站着个无头僧人,焦黑的颈腔里不断涌出梵文音节。
僧衣残片上绣着妙音寺独有的九瓣莲纹,右手保持着结印姿势——食指与无名指齐断,正是当年住持了尘大师的特征。
"一切有为法..."陆怀素刚诵出《金刚经》偈语,那僧人突然化作漫天灰烬。
一片未燃尽的僧衣飘落掌心,上面用金线绣着他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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