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家宅子里住了半月有余,而得知父亲的死讯也己三日,江夏看着曾伶像刚来时那样一遍一遍清点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包袱,还会在翻到某个物件时愣愣失神地放空呆坐,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吃饭了伶儿。”
在江夏第三遍重复的时候,曾伶才像猛然惊醒一般回神起身,放下自己手抄的书,木讷地任小玫牵起手放到盥盤里净手。
擦手时她失魂地喃喃自语:“第一次学用餐礼节时,母亲还说我将来是要进宫成妃的……明明我把所有规矩和分寸都掌握得很好……”半柱香过去了,筷子纹丝未动。
江夏望着这两日骤然消瘦的曾伶满是心疼,红肿的眼睛又被泪打湿。
放下盥盤,小玫突然正对曾伶跪下,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间印上一块青紫:“小姐,小玫自五岁便被夫人买进府近身培养,免于饥寒之苦己是奴婢此生还不尽的天恩,夫人临终嘱托万事护您必不可让您受伤害而苦愁,都是小玫做的不好,小姐,您就吃一口罢!”
曾伶低头望着她,她抬头望着小姐。
曾伶想伸手去抚摸她额头的伤,却被小玫偏头躲过,她说:“小姐,这不合礼数。”
…………那是曾伶五岁的时候,母亲领进来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明明和自己一般大却像只瘦小无比的小老鼠,躲在母亲后面怯生生地打量着曾府和自己。
“伶儿,这是母亲给你买的小丫头,给你作陪,以后就由她跟着伺候你了。”
对上对面害怕又探究的目光,小曾伶走过去牵起她的手:“你父母可曾给你取字?”
看向自己褴褛的破布衫,五岁的小玫怯生生地抽出手,低下头闷闷地:“不曾。”
她母亲说的,丫头片子叫贱名就好了,反正以后是要卖去大户人家当奴的。
小曾伶想起自己最喜欢吃的玫瑰花酥,笑盈盈地:“小玫!
你就叫小玫!”
攥着条条缕缕的衣衫下摆,小玫悄悄点了点头。
………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她的顽劣小玫替她担责受罚,却每次都是轻轻地笑笑:“小姐,是小玫没有做好。”
清瘦却坚韧,单薄又有力。
十岁那年,同龄的小玫轻拍着她的背哼着带乡音的调子安抚夜晚疼痛难忍无法入睡的曾伶,两个痛苦的孩子互相取暖——小玫不忍她受罪,跪在父亲面前乞求不让小姐缠足,被曾仕清以不知礼数为由罚了一百板子。
“夫人,小玫愿缠足,不愿小姐一人受此罪。”
“放肆!
贱婢怎配裹足!
此是闺秀之礼节,岂你一个奴婢敢肖想之而妄语!”
外面的夜寂静漫长而深邃,窗户时不时嘎吱作响,小玫塞一颗偷藏的豆末糖在她嘴里,丝丝甜味便又算是挨过一天。
两年前母亲因病去世,也是小玫不合眼守在榻前,待她每次惊醒,都有那首悠远的调子令她安神。
………往事在眼前闪过,曾伶捂住胸口泪水如注,巨大的悲伤压的她脑袋发晕胸口发闷,右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上半身,无声地大哭让她全身颤抖。
慎言声低,是父亲教会的。
江夏忙给曾伶拍着背顺气,另一只手刚触碰到手想把小玫扶起,她便顶着同样红肿的眼又躲开了:“江小姐,奴婢是仆,切莫脏了您的手,您照顾小姐用膳便是,奴婢先退下了。”
那是个清瘦却倔强的背影,礼教枷锁把同龄的花分三六九等,一朵摇摇欲坠,另一朵任人采撷,但它们却在大雨里互相给了一片叶。
曾伶动筷子了,三天来第一次。
尽管三天未吃东西,她也依然遵循着规矩,食不言,食勿求饱,碗箸勿碰撞出声。
小玫适时地进来端走剩下的饭菜:“小姐,恕奴婢多嘴,您上次赠予的手帕被遗漏在曾府了,可否烦请您为奴婢再绣一条。”
曾伶眼睛亮了一束光,转又熄灭。
“好……好……小玫你等我两日……两日后我赠你一块新手帕……”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挺首脊背抓住了江夏的手:“不知夏夏家里可有针线?”
江夏回握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有有有,伶儿今日好生歇着,明日一早我让人送到你房间来。”
曾伶又突然泄了气,半撑着桌面:“那就有劳夏夏费心了。”
…………“夏夏,伶儿她……”“爸爸,我们是伶儿在这世间仅剩的家人了。”
江华摘下眼镜揉眉心:“夏夏,你也去休息吧。”
他这几日奔波于洋人和政府官员之间,求过洋人,也求过巡抚张大人,固执地想找到一点关于曾仕清尸骨的下落,也算给曾伶给自己一个交代,可不论他怎么恭维奉承,依旧一无所获。
焦头烂额又厌恶惺惺作态的官僚作风,让他疲惫不堪。
他知道京城又出事了,现下人人自危的场面让他到处碰壁,望着这个与挚友曾经踌躇满志理想中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他也迷茫了。
于书桌前久坐良久,提笔。
“吾友,展信佳。
仕清,不知你今日在那边是否安康,权当我江某无病***罢!
伶儿是个极好的闺秀家,也不愧是你曾老爷教出来的女儿,规矩是极好的!
照顾欠妥不周,我自行惭秽且愿意听君奚落!
曾经你说国家民族需要大义,哪怕仅你一人坚守也在所不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行如所讲,而我早早便丢盔弃甲。
说来确实是江某惭愧!
你十五岁时说读书人入仕便只走为国为民这一路,现在我才堪堪参透你的大哲之思。
仕清,如今社会正孕变革之气,我猜想以后会有成千上万个你,我坚信我们的民族不会伏低做小,我江某人也万死不辞。
江华庚子年六月初五”慢慢燃烧的信纸在江华的眼里反射出两点星火,破败的社会角落擦出了零星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