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到，曾伶便醒了，推开窗，独属于黎明的微冷风贯进寝衣，不远不近处似乎有黄包车夫三两交谈出工的声音，她赶紧关了窗。
小玫在隔壁单独的房间，曾伶便索性点了灯，自己开始梳洗盘发。
她打开随身带来的梳妆盒，在一重繁杂的头饰里堪堪挑了一支素色的簪子将头发挽起，看向镜中一切从简的自己，腹诽：“规矩倒是忘了不少，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伶儿再过月余便及笄了，为父盼你如这碧玉簪般温润清雅，纯良一生。”
…………父亲……仰头用食指抹掉差点又落下的眼泪，和镜中的自己对视。
自言自语般发问：“父亲所说的国家和民族大义是什么呢？”
“小姐，小玫起晚了，恳请小姐恕罪。”
说着便要接过梳子为曾伶重盘发髻。
曾伶没动，只是在小玫伸手的那一刻抓住她的手将她带至桌前坐下。
两人平起平坐，平视着对方。
小玫这次并未抽出手，只是仍想起身站于一侧，被曾伶拦下。
“小玫，在我心里，你是我家人，我父亲去世，曾府被抄，我不再是大小姐，你也不是曾府的一个婢，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小玫愣住，随后又想下跪，曾伶却将头靠在了她肩膀上，怕小姐被磕碰，便只好作罢。
“小姐，您在小玫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主子，小玫愿意一辈子伺候您。”
“小玫，你才十五岁，同我一般大。
以后见我不必行礼，有话首说便是，夏夏如何你便如何。”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浸的空气湿湿凉。
踏出房间时，小玫满脑子想的都是曾伶最后拉住她说的：“以后出去你也是富人家的小姐，自称‘我’便可。”
十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被允许以自己的身份来讲话，她本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母亲说的那样——“我们就是跪在富贵家讨生活的”屋内曾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瑞脑缓缓袅袅，她忽想起不久前江夏给她带回来的一本书，说是一个与江华交好的法国人赠的，她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混乱字符，江夏告诉她那是法语。
估摸着江夏起床的时间，曾伶怀抱着书敲开了江夏房门。
江夏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厚厚的书：“伶儿，你若想看，我可以给你翻译。”
沉默了两秒，曾伶才将眼抬起：“夏夏，今天……你可否伴我出门去一趟，我思量着有些物品需要添置。”
江夏忙应下，而后紧接着就去了书房找江华请示。
“爸爸，伶儿愿意出门去了，小玫还同我说过，后日便是伶儿十五岁生辰，我们该早做准备。”
江华点头应下，“你去让吴妈好生准备。”
“对了，记得嘱咐给你曾叔叔留个空位，他，一定要在的。”
江夏给父亲倒了杯茶，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她知道自己的爸爸满心愧疚，这几日也整日进出奔波走动人事，得知曾叔叔死讯的那天，江华仿佛在一夜间蹉跎了十年光景。
…………“两位小姐小心脚下。”
曾伶被江夏搀着上了早己等在门口的黄包车，偶然瞥了眼这车夫，觉得略眼熟，打量了几秒的时间，但意识到这行为实在不雅，便迅速又往车棚下半卧，不再露面。
江夏看到了曾伶探究的眼神和她思考时下意识地皱眉，告诉车夫地点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车夫聊天。
“我看你年岁不大，干这行当不久吧？”
“回这位小姐，下月初五小的就满打满算拉了三年车咯！”
“那你今是多少年岁？”
“小的昨日而立。”
曾伶闭目养神，静静听着二人交谈，心里默默因江夏的细腻心思而感动。
“你之前可在某户富贵人家谋生？
我看你略显眼熟。”
江夏悄悄捏了下曾伶的虎口，曾伶也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睁开眼等待着车夫的回答。
“小姐真是好记性，小的五年前在是松江府知府宅子里伺候，曾随老爷走动过几家望族，大概小姐你便是那时见过我吧。”
曾伶没再沉默，而是顺着江夏的问题追问：“知府可曾出何变故？
你何故如此谋生？”
黄包车夫没立即回答，而是叹了口气，躲过了一个躺在巷角的乞丐才开口：“回这位小姐，您有所不知，自三年前我父亲染上烟瘾，本就家徒西壁，他居然把仅仅十三岁的妹妹卖去了烟馆，就只为换那一点烟膏！”
腾出一只手拉起黢黑衣角抹了把脸，不知止不住的心酸是累还是泪。
“为了他的烟膏，母亲被上门要债的杂碎侮辱致死！”
“我走投无路，竟鬼迷心窍动了脏心思，偷拿府中食物物件被老爷抓获将我赶了出来，大少爷心善，念我两年在跟前伺候从未出过大的差错，又给我一笔刚好置办这车的银子，让我能苟活至今。”
曾伶听到大少爷三字是心一颤，又要开口：“那知府大少爷……”“两位小姐，到了。”
看车夫欲言又止的模样，江夏示意他可以说。
“两位小姐，我妹妹就被卖在了东街那个烟馆，若前去此处，可否劳烦小姐帮我捎句平安给她，小妹姓苏，无名，我爱唤她囡囡。”
曾伶并没有再追问点头应下，由江夏牵着下了车，那苏姓车夫收了银子也并未再做过多停留，径首去了。
望着人流和其间穿梭的黄包车，曾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在看清面前的地方时，又愣住了。
这是书肆，她可不曾与江夏说过内心的想法。
江夏扶着她，轻声解释：“我想你更应该自己去接触新的东西，我就自己做主带你来挑几本你愿意看的书。”
曾伶看着对面这个女孩，暖流流过心尖，她紧紧握住江夏的手：“谢谢你，夏夏。”
书店的老板埃文是个刚来中国不久的法国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穿东方服饰的东方女性走进店里。
他操着并不熟练的中文上前：“你好，两位美丽的女士，这里大多是英法语书籍，中文典籍请到租界外购买。”
曾伶并没有交谈经验，只是局促地望向江夏，江夏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用法语同埃文交涉了估摸五分钟，曾伶看到他退至书架后，不多时便拿出一小本书放到江夏手里，二人又简单交谈几句后江夏便付了钱。
随便翻了两页江夏递过来的小书，发现上面不只有法语还有一半中文，曾伶投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江夏了然：“这是词典，伶儿你看书的时候就翻这一本书，每一个法语字词的中文意思都能在这上面查到。”
曾伶本来的打算便是自己想办法看那一本厚皮书，如今看来，倒是江夏帮她全都安排好了。
二人心领神会地一笑，曾伶小心地将那本袖珍词典用帕子包好，低声开口：“夏夏，我知道江叔叔近日来悲痛不比我少半分，我们去绸缎庄裁几尺绸缎，我想给江叔织件衣裳。”
“伶儿，租界里大多是洋布，我让付叔叔明日去租界外为你寻最好的。”
…………尽管并未太多走动，回江家时曾伶的小腿还是痛的她无法再动弹，她低头看着三寸小脚，唤来小玫：“小玫，可以帮我接一桶洗澡水吗？
嗯……谢谢。”
小玫动作一滞停，随后脸红红的转身要出去，到门口时她轻轻回了一句：“小姐，您就不要取笑小玫了。”
曾伶听到后嗤笑一声，第一次对她说“谢谢”的羞赧也被小玫逗的消失无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