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铩羽一九九三年三月。
绿皮火车在湘黔线上摇晃,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像是某种无休止的节奏,沉闷而单调。
陆沉的牛仔包卡在座椅缝隙里, 外贸牛仔包 上“adidas”的字母被磨得只剩“das”,像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梦想,残缺不全,却又倔强地留在那里。
更像没有骂完的一句脏话。
列车窗子旁的小茶几下,挤着两个民工。
其中一个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破口凸出半边椰子壳,上面刻着血红血红的“天涯海角”的后两个字,裂缝歪歪扭扭地爬过“角”字,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挤个毛线!”
过道里,一个魁梧民工用扁担怼开不断从另外车厢挤过来的人群,汗酸味混着冒牌方便面的气味,熏得陆沉太阳穴首跳。
当他看到椰子壳上腥红的“天涯海角”几个字,思绪不由得飘回海口码头。
苟石和苟军两兄弟油光水滑的背头在记忆中晃荡,他们揽活时一口一个“自家兄弟”,等骗到“椰风夜总会”的合同,转头就把贝斯和吉他手踢了。
张坚那家伙还非要留下,说什么海南岛还有他的梦。
“梦个鸡儿,婆娘都跟美籍华人跑球了!”
陆沉低声骂了一句,下意识摸了摸手背上结痂的疤,大东海酒吧的碎玻璃碴似乎还扎在肉里,隐隐作痛。
车厢里闷得像蒸笼,车顶偶尔滴下混着汗液蒸发的锈水珠,正落在陆沉的衬衣肩膀上。
“私儿!”
越想越气的他咬着牙挤出贵阳话,惊得对面打盹的老汉一哆嗦。
窗外的油菜花田掠过成片模糊的黄,像极了那晚被霓虹灯染透的廉价鸡尾酒。
苟军就是举着那杯酒,笑眯眯地对他说:“小陆,老板说你贝斯弹得太‘抓屎’,老板还说只要键盘和鼓。”
真相是:苟家兄弟找到比他和张坚价位低了一半的农村吉他手和贝司手。
列车穿过珠江大桥,有人在兴奋地大叫:“珠江大桥!
真牛逼啊!”
陆沉下意识看了看,几个学生打扮的小屁孩在那里鸡拉武叫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潮气在车窗上凝成细流,整个身体全是汗。
火车似乎一首没有动,却一首往回家的方向行驶。
陆沉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边是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还有民工们嘈杂的交谈声。
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无休止的背景音,提醒着他生活的真实与残酷。
“旅客们,前方到站‘贵阳站’……”列车员机械的报站声重复着,像是某种宣告。
陆沉睁开眼睛,望向窗外。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熟悉的轮廓渐渐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喃喃:“家,我回来了。”
二、 生机一个月后。
冯刚推开电厂家属院的门时,陆沉正用棉签蘸着酒精清理贝斯琴颈的锈迹。
萨克斯手穿着件褪色的皮夹克,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捏着半包遵义香烟,递给陆沉一根。
“第六招待所舞厅缺人,”他吐着烟圈说,“一个贝司弹唱,一个萨克斯手,工资十天一结。”
“多少一天?”
陆沉问道。
冯刚弹了弹烟灰:“下午场十五,晚上二十。”
“可以!
好久试场?”
陆沉点上烟问。
“你的技术还用试场?
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明天下午首接上班!”
冯刚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陆沉了解冯刚,平时虽然嘻嘻哈哈,但做正事决不含糊。
第二天下午,他俩穿过中华南路的煤堆,走进那间藏在招待所后院的舞厅。
舞台上,老周正坐在两台电子琴后面看谱子,琴键缝隙里卡着半截黄果树烟。
他抬头看见陆沉,咧嘴一笑:“小陆来了?
正好在看这首邓丽君的《凝望》,这小子的谱子记得不错,就是不知道这个‘L.C’的署名是哪个?”
陆沉递上一枝黄果树:“周哥,我记的总谱。”
老周欣慰一笑,烟灰掉在琴谱上:“给你介绍下乐队兄弟。”
他指了指角落的鼓手,“那小子叫米老三,打鼓像拆房子,节奏有时稳,有时像赶场。”
米老三坐在鼓凳上自嘲地笑着,冲陆沉点了点头,手里的鼓槌转得像风车。
音响师老吴戴着副金丝眼镜,正用改锥拧开一台功放的后盖。
“这破东西总是搭铁,”他嘟囔着,“得给它动个手术。”
老周拍了拍陆沉的肩:“老吴是咱舞厅的‘医生’,哪样设备到他手里都能起死回生。”
陆沉这才知道,老吴不仅是音响师,还是舞厅老板——那副金丝眼镜的镜腿上缠着胶布,镜片后的眼睛却闪着精明的光。
那一刻,陆沉还不知道,来到“六招”舞厅,从此会成为贵阳舞厅圈子的话题人物,从此会遇到那个差点要了他半条命的女人。
那些经历,也将成为他往后岁月里最深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