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黑的长发更是彻底散开,湿漉漉的几绺贴在汗湿的鬓角和脸颊,狼狈而急切。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那被精心温养出的红润光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嘴唇更是失却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眼周的红痕像是晕染开的血印子,眼瞳里盛满了巨大恐慌过后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水光,像一个在无垠荒漠中绝望跋涉了许久、终于看到绿洲幻象的旅人。
恐惧并非来源于外界的侵扰,而是来自内心的荒芜——源自于我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那片真空!
那双紧紧箍着我腰身的手臂,滚烫得像是要烙进我的皮肉里去!力道大得每一根指节都在颤抖,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这是他的浮木!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现实!
他像一只离巢后受尽惊雷恐吓、羽毛凌乱的鸟雀,一头撞回以为已然倾覆的巢穴。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胸口的剧烈起伏,隔着单薄的寝衣,如同失控的擂鼓,狠狠撞击着我的脊背!那***冰凉的双足踩在尘灰里,刺目得如同利刃剜心。
“咳……”
我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手臂僵硬地想拂开他勒得过紧的手
“我去了一趟镇上……”
“米……油……”
他似乎没听清,或者根本不想听解释,只是急促地、喃喃地用脸蹭着我后背的衣料,声音嘶哑破碎
“还有…这是什么…甜的?”
他似乎嗅到了我怀里油纸包散发出的那丝甜腻气息。
短暂的恍惚终于褪去一些,他的目光落在滚落在脚边的米袋和油桶上。
那惨白脸上的慌乱和惊惧,像是被这最日常的柴米油盐奇异地安抚了少许,像滚烫的烙铁投入冷水,发出刺啦的声响后腾起一片扭曲的烟霭,最终留下惊魂未定的平静。
勒在腰腹上的手臂,虽然依旧紧箍,却少了几分濒死的力道。
他抬起头,汗湿的碎发黏在惨白的额角,眼眶红得骇人,眼神却慢慢聚焦到我脸上,水光潋滟中透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带着残余恐慌的询问
“是给我买的么?”
那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游丝。
夕阳将他***的脚趾染成了金色,却驱不散他浑身弥漫的那股深入骨髓的惊惶和疲惫。
这短暂的缺失,已然在他心中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摧毁了他被精心构筑起来的、赖以存身的沙堡。
油纸包里蜜饯的甜香,混杂着新米的清香、豆油的气息,还有他身上的暖馥和汗湿在微凉的晚风里纠缠不清。
我低头看着他惨白的脸、赤着的脚、被泥水弄脏的趾尖,只觉得那些买来给他补身的米油糕点,此刻竟成了某种绝妙又残忍的讽刺。
庭院里的夕照已褪成一片浅淡的紫罗兰色。
门廊台阶上沾了泥污的青石板,在他赤足的踏踩下留下数道湿冷的、灰尘模糊的印迹。
我揽住他犹自在我怀中惊喘颤抖的身体,掌心下隔着轻薄微敞的月白寝衣,能清晰感受到他脊背绷紧的线条和剧烈失序的心跳,像被猛烈敲击的鼓面。
“坐好。”
我低语,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低沉。
手上微一用力,将他从攀附在我腰背的姿势稍稍拉开些许,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膝弯,将他微微向后一送,让那双冰凉刺目的裸足,稳稳落在我身前的小木凳上。
木凳坚实冰冷,更衬得那双刚刚踩踏过尘土的玉足白得晃眼。
他惊魂未定,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那双箍在我腰后的手臂依旧不肯全然松开,指尖蜷缩着紧紧攥住我靛蓝猎装背后的布料,深陷出凌乱的褶皱。
脸颊下意识地再次寻求依靠,枕在我的肩窝处,急促的喘息带着湿漉漉的热意,尽数喷洒在我***的颈侧肌肤上。
整个人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脱力与后怕交织的漩涡里。
我从怀里摸出那包几乎被遗忘的油纸包,塞进他依旧紧拽着我衣摆、带着微微痉挛的另一只手里。
油纸包因挤压发出窸窣细响,那粘稠的、裹着糖霜的蜜饯甜香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瞬间混合在他温热紊乱的吐息里。
“给父君买的”
我尽量让被震惊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压迫得有些滞涩的嗓音,裹上一层能安抚人心的柔和
外壳,像给刀锋套上柔软的绸缎
“父君爱吃。”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忽然被塞入怀中的油纸包,动作略显迟钝。
汗湿的额发黏在苍白的额头,遮住小半张脸。
另一只紧攥着我衣摆的手,终于缓慢地、带着极其不情愿的迟疑松开了。
指尖蜷起,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团鼓囊囊、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油纸包。
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仿佛那点甜香是此刻唯一能暂时锚定他惊涛骇浪心神的浮木。
油纸包被捧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尖泛白,仿佛生怕这点甜蜜也凭空消失。
他轻轻“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点模糊的委屈。
那低垂的眼睫轻颤,目光在油纸包和我被攥皱的衣摆之间游离不定。
我无声地抽出那块原本用来擦拭汗水的干净棉布,快步走到旁边的水缸处,用水瓢舀起冰冷清澈的水,将棉布彻底浸湿,拧至半干。
冰冷的井水刺得指关节都有些发木。
重新走回小凳前,我单膝点地,跪坐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
这姿势让我略微仰视着他搭在木凳边缘的双足。
那双脚踝纤细得不可思议,骨节圆润分明,在暮光下如同上好温玉雕琢而成。
足弓精巧地向上弯曲,透着娇贵的脆弱感。
足底此刻沾满了细小的砂砾和泥土斑驳的污痕,几片踩烂的枯草叶粘在最敏感的足心内侧。
脚趾更是可怜,原本圆润***的趾尖此刻灰扑扑的,几个小趾因冷意和之前的惊急奔跑而蜷缩着,微微泛着失血的淡紫色。
心中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在看到这***双足上的狼藉时,被一种尖锐的刺痛取代了。
我捏着湿润冰凉的棉布一角,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是擦拭神像尘埃的敬畏和小心翼翼,覆上了他脚踝后方那道优雅的弧线。
冰冷的湿意贴上温热皮肤的瞬间,他赤着的双足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被冻的,亦或是被这意料之外的触碰惊的。
脚趾猛地蜷缩得更紧。
搭在我肩头的脸颊也微微蹭动了一下,呼吸骤然屏住了一瞬。
“别动。”
我的声音低沉而稳固,像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掌心向下,稳稳托住他因紧张而不自觉想要后缩的脚跟后方。
湿凉的棉布顺着他脚踝后方玉一般温腻的肌肤,缓缓向下擦拭。
每一次抚过,都将附着在上面的细小污迹轻轻拭去,露出底下原本细腻光洁的肤色。
布料的纹理细细碾过那薄薄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细小的青色脉络,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足底因紧张而拱起的弧度慢慢松弛了些许,但仍带着一种戒备的僵硬。
温水和灰尘混合着脏污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指尖。
布面行至他那微圆凸起、在石板上磕碰后微微发红的脚踝骨,我动作更轻柔地环绕着擦拭一圈。那处敏感的骨节在冰凉的布料和温热的指腹触碰下,再次激起一阵细微的痉挛。
他的呼吸声陡然变得细碎而急促,攥着油纸包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发出“沙沙”的噪音。
越是往下,触感越发粗糙。
足底细沙、泥土混杂的污垢较为顽固。我只能用手指隔着棉布,轻轻揉搓按过那些顽固的污迹。
动作必须极轻,又要有足够的力度带走脏污。
指腹的力道在触碰到他足心中央那处尤其娇嫩的、带着细细褶皱的区域时,几乎是如履薄冰。
“唔……”
一声极压抑的、带着陌生触感的轻吟猝不及防地从他紧抿的唇瓣缝隙里溢出。
那声音细微模糊,却像一点火星,烫得我指尖微微一顿。
他瞬间惊觉,立刻死死咬住了下唇,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潮红,连耳廓都迅速染成了艳丽的胭脂色。
原本紧攥油纸包而用力泛白的手指,此刻指关节也染上了红晕。
那双方才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眸,此刻低垂着,水雾缭绕,视线慌乱地避开了脚下正进行的一切,只盯着自己绞紧在腿上的手指,眼睫毛颤动得如同暴风中振翅的蝶翼。
那一声短促的、带着奇异尾音的轻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莫名的漩涡,混合着酸涩、无奈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
指下温玉般的脚掌在冰凉的棉布擦拭下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不设防的脆弱和全然的交付。
最终,污迹退去,那双玉足在我的掌心和布巾下恢复了光洁。
我放下棉布,从怀里取出另一块柔软的干布,将他微凉的足部轻轻包裹、吸干残余的水汽。冰冷的触感彻底散去,只余下被摩擦后微微泛红、在暮色中透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我将那双重新恢复光洁、泛着微醺粉色的双足小心翼翼地从凳子上移到铺着薄毯的干净软垫上。
他的脚尖接触到软垫温暖干爽的绒毛,本能地往里蜷了蜷,如同受惊的蚌壳闭合起柔嫩的软肉。
他依旧低着头,紧紧抱着那包蜜饯,脸颊上的红晕如同燃烧的晚霞,一路漫延到纤细优美的脖颈深处。
那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着,一丝羞赧混合着更深沉的依赖,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汹涌暗流。
空气中弥漫着新米清冽的谷香、油桶的木塞气味、蜜饯甜腻的诱惑,以及他周身尚未散尽的汗湿暖馥。
而那双刚刚被洗净、安放在软垫上的玉足,如同这场无声风暴过后被擦拭干净、奉还原位的祭器,冰冷又滚烫,成为了横亘在我们之间一道沉默却界限分明的印记。
棉布拭去的污迹虽已消失,但他心头因我那短暂的离去而撞出的裂痕,却如同瓷器修补过的金线,醒目地烙在暮色渐深的庭院里。
暮色完全沉落,窗棂外浮动着几点疏星。
廊下点燃了防风的羊角灯,暖橙色的光晕将堂屋与厨房间的半道门框涂抹成模糊的边界。
灶膛里的松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黝黑的釜底,暖融融的热气混杂着食物的丰腴香气,如暖浪般拍打着灶间墙壁。
他就坐在离灶膛不远的小杌子上。
一盏小油灯搁在旁边的矮柜上,光晕仅仅描摹出他膝头那方小小的天地,和他低垂凝注的脸庞轮廓。
那件仓促披上的月白寝衣已经褪下,换了一身簇新的、柔软如云的藕色细棉便服,宽大的袖口柔顺地垂落,露出一小截被他精心擦拭过的、如今已光洁无瑕的手腕,肤如凝脂。
先前惊惶时凌乱披散的长发,此刻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圆润的颈项。
他没有再伸手碰我,只那样安静地坐着。
双手在灯晕下规矩地平放在并拢的双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细腻的滚边。
那双脚,已套上了厚实温暖的软布袜和棉鞋,安分地垂落在杌子旁干净的青砖地上。
目光,却是一刻也不曾偏移。
牢牢地、沉甸甸地、粘稠如蜜胶地,附着在我背后。
他能看到我肩背线条在火光映衬下起伏的劲阔轮廓,看到靛蓝猎装的粗糙布纹被汗水微微浸透的深色痕迹,看到我抡动沉重铁锅时,小臂筋腱在薄薄皮肤下贲张如磐石。
灶膛的火光跳跃着,将他眼底的倒影也点燃,明明灭灭。
每一次翻炒掀起的灼热气浪扑到他面前,他都像感受不到那炙热,只贪婪地呼吸着混杂其中的、我劳作的气息——山林跋涉的尘土气、铁锅沾油后的烟火气、还有我自己身上被灶火烘烤出的、如熟透麦子般的浑厚体气。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眼睫都忘了眨动。
仿佛只需这样看着,便能将这流动的身影一寸寸拓印下来,刻进神魂最深处,如同永不褪色的壁画。
空气中弥漫开糖醋汁煸炒姜蒜的辛香焦甜、云腿油脂被热锅逼出的浓烈脂香、还有鱼腥草嫩芽蒸腾出的清冽药气。
这每一种气味,在舌尖炸开前,都先被他的目光贪婪地尝过一遍,化作一股股更浓郁的甜浆,注入他心田龟裂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