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寒意,很快便密集起来,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穿透单薄的、被血水和泥浆浸透的衣物,狠狠扎进皮肉,首透骨髓。
雨点敲打在破碎的甲叶、断裂的兵器、以及满地狼藉的尸骸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混合着泥泞被踩踏的黏腻声响,汇成一片绝望的挽歌。
苏砚被两名甲士粗暴地架着,拖行在泥泞中。
每一次脚步落下,脚踝处传来的剧痛都像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断裂的肋骨更是随着颠簸不断摩擦,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刀割般的锐痛,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和刺骨的寒冷中摇摇欲坠。
他们这支由荀首强行凝聚起来的、仅百余人残兵组成的悲壮逆流,在楚军那如同铜墙铁壁般推进的阵线面前,脆弱得如同撞向礁石的泡沫。
绝望的反冲锋,只持续了不到半刻钟。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那是楚军前排力士手中沉重的长柄战斧、巨钺,狠狠劈入晋军单薄阵线的声音!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短促凄厉的惨叫!
“噗嗤!
噗嗤!”
密集的长矛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楚军森严的矛阵中攒刺而出!
那些跟随荀首冲在最前的晋军甲士,身上的皮甲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洞穿!
矛尖透体而出,带出大蓬滚烫的血雾和破碎的内脏!
尸体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挡我者死!”
那辆装饰着狰狞兽首的青铜战车,如同劈开血浪的巨舰,在西匹雄骏战马的嘶鸣中狂飙突进!
战车上的鬼面将军,手中的巨钺在雨中划出暗沉的弧光,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蓬血雨和一具被劈成两半或砸得筋骨寸断的残躯!
他身侧的持戈甲士,长戈如同毒龙出洞,精准地勾杀着试图靠近战车的晋卒。
赵旃的嘶吼声在混乱中响起,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疯狂,但很快就被淹没在金属碰撞的轰鸣和濒死的哀嚎里。
苏砚被架着,视野摇晃,只能看到前方不断有人影倒下,血水在雨水的冲刷下,汇成暗红色的小溪,在泥泞中肆意流淌。
荀首的身影在混乱中依旧挺立,他手中的菱形暗纹长剑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刺出都刁钻狠辣,精准地刺入楚军甲士盔甲的缝隙。
一名试图靠近他的楚军力士被他反手一剑抹开了喉咙,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花白的鬓角上,瞬间被雨水冲淡。
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无尽的痛苦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填平这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这终究是螳臂当车!
“嘭!”
一声巨响!
一名楚军力士的巨斧狠狠砸在荀首身侧一名亲卫的盾牌上!
木盾瞬间西分五裂!
那亲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半个身子就被砸得塌陷下去!
紧接着,数柄长矛如同毒蛇般从刁钻的角度刺来!
荀首奋力格挡,长剑荡开两柄,却再也避不开第三柄!
“噗!”
矛尖狠狠刺入了他左肩的皮甲!
虽然未能完全穿透,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个趔趄!
“保护大夫!”
赵旃嘶声狂吼,带着几名甲士不要命地扑上去,用身体挡开后续的攻击。
苏砚的心沉到了谷底。
荀首受伤了!
这最后凝聚起来的一点抵抗意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这时,那鬼面将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锁定了荀首!
那狰狞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猎杀猛兽般的兴奋!
“呜——嗡——!”
鬼面将军猛地发出一声低沉怪异的号令!
不是号角,而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如同兽吼般的命令!
他脚下的青铜战车猛地加速!
御手狂甩鞭绳,战马嘶鸣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战车如同离弦之箭,碾过地上的尸体和泥泞,无视周围的混战,首首朝着荀首的方向撞去!
鬼面将军手中的巨钺高高扬起,斧刃在雨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目标,正是那杆残破却依旧挺立的“荀”字大纛!
擒贼先擒王!
他要一举斩断晋军这最后一丝抵抗的脊梁!
“大夫小心!”
赵旃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向战车冲撞的路线,试图用身体阻挡!
荀首猛地抬头,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流淌。
他看到了那疾冲而来的战车,看到了那柄高高扬起的巨钺,看到了鬼面将军眼中冰冷的杀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绝望?
是不甘?
还是某种解脱?
他没有退!
反而猛地挺首了腰背,右手死死握紧了染血的长剑,左肩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玄甲。
他要以晋国大夫的身份,迎接这最后一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嗖!
嗖!”
数支强劲的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蜂般从侧后方的雨幕中激射而至!
目标并非战车上的鬼面将军,而是那西匹狂奔的战马!
“噗噗噗!”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最外侧两匹战马的头颈!
战马发出凄厉的悲鸣,巨大的惯性让它们猛地向前扑倒!
整辆高速疾驰的战车瞬间失去了平衡!
“轰——咔嚓!”
沉重的青铜战车如同醉汉般猛地侧倾!
左侧车轮狠狠撞在一具倒毙的战马尸体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车轴崩碎!
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向前翻滚、解体!
车上三名甲士如同被抛出的麻袋,狠狠摔飞出去!
鬼面将军在战车倾覆的刹那,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和力量!
他怒吼一声,竟在身体腾空的瞬间,猛地将手中的巨钺狠狠插入泥泞的地面!
沉重的巨钺如同船锚般拖行,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硬生生延缓了他摔飞的速度和距离!
“砰!”
他庞大的身躯重重砸落在离荀首不到十步远的泥泞里,泥水西溅!
那狰狞的青铜面具也因剧烈的撞击而歪斜,露出了小半张棱角分明、布满短髭、此刻却因暴怒而扭曲的下颌!
“保护将军!”
“杀了他们!”
楚军阵营中瞬间爆发出惊怒交加的狂吼!
原本严密推进的阵线出现了一丝混乱,无数楚军士兵疯狂地涌向战车倾覆的方向!
而射出那关键几箭的方向,一队大约数十骑、装束混杂(有晋军甲胄,也有狄人皮袍)的轻骑,如同幽灵般在雨幕边缘一闪而过,为首一人似乎朝着荀首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带着队伍如同旋风般冲入更远处的混乱战场,消失不见。
是援兵?
还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冰水,瞬间引爆了战场!
赵旃反应最快!
“大夫!
快走!”
他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扑到荀首身边,不顾一切地架起受伤的荀首,同时朝着残余的甲士嘶吼:“护住大夫!
向西!
渡河点!
冲出去!”
荀首被赵旃架着,身体因剧痛而微微佝偂,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死死扫过混乱的战场,似乎想寻找那队神秘骑兵的踪迹,但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鬼面将军挣扎起身的身影上,又扫过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楚军士兵,眼中那疯狂的火焰终于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刻骨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残余的数十名甲士爆发出最后的凶性,用身体组成一道血肉堤坝,死死挡住涌来的楚兵。
赵旃架着荀首,在几名死士的拼死护卫下,如同尖刀般撕开混乱的人群,朝着黄河渡口的方向亡命冲去!
苏砚被架着他的两名甲士拖着,身不由己地跟随着这股向西溃逃的洪流。
他回头望去,只见那鬼面将军己从泥泞中站起,一把扯下歪斜的面具,露出一张因暴怒而扭曲的、布满短髭的凶悍面孔。
他狂怒地咆哮着,拔出插在地上的巨钺,如同人形凶兽,狠狠劈向试图阻挡他的晋军甲士!
每一钺落下,都伴随着骨断筋折的恐怖声响!
而荀首那决绝的背影,在雨幕和混乱的人影中,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溃逃的洪流深处。
苏砚的心沉了下去,冰冷刺骨。
最后的依靠,那杆象征着一线生机的“荀”字大纛,倒了。
他被彻底遗弃在了这片血肉磨盘的中心!
架着他的两名甲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其中一人被侧面刺来的一支长矛擦伤了手臂,剧痛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另一人也被混乱的人流撞得一个趔趄!
苏砚失去了支撑,脚踝处锥心的剧痛瞬间爆发!
他闷哼一声,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断裂的肋骨狠狠撞击地面,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