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雪今年比前些年都要下得早。
苏沉缩着脖子蹲在巷口,冻得发红的指尖正扒拉积雪覆盖的青石板。
寒风卷着碎雪往领口钻,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枯枝般的手指突然顿住——石缝里卡着半枚泛绿的铜板。
“苏家绝又在捡破烂!”
清脆的童音炸响,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从街角窜出,雪球劈头盖脸砸过来。
苏沉本能侧头,一块冰碴子擦着耳尖砸在墙上,疼得他眼眶发涩。
“娘说他天生九窍不全,这辈子只能当乞儿!”
最胖的那个男孩叉着腰,鼻涕冻成了白冰柱,“苏沉苏沉,苏家要绝!”
哄笑声里,苏沉低头把铜板塞进粗布口袋。
布袋里己有七枚铜板,是他从早到晚翻遍镇里六个垃圾堆的成果——阿娘咳血的帕子还在怀里揣着,药铺的老账房说,能缓解肺痨疼痛和咳血的枇杷膏要二十文,他还差十三文。
“小沉。”
低哑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苏沉转身,见王瘸子缩着半边肩膀站在“回春堂”药铺檐下,独腿边靠着根枣木拐杖。
老药贩子袖口鼓起一块,正朝他使眼色。
苏沉快步走过去。
王瘸子的手在袖中摸索片刻,几株带着泥的草药被塞进他掌心——是止咳的紫菀,根须还沾着新土。
“赵老板家的那混球刚去镇外收山货,你拿这几味先顶着。”
王瘸子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比雪还轻,“当年你爹救过我儿子...咳,别让旁人看见。”
苏沉手指刚触到草药的苦香,身后突然响起马蹄声。
“王瘸子,你当老子瞎?”
赵广义骑着枣红马横在药铺前,玄色披风被风掀开,露出腰间挂着的鎏银药杵——青牛镇最大药商的独子,上个月刚开了三窍,正是开窍境初期。
他居高临下盯着苏沉,嘴角扯出冷笑:“你娘都快咽气了,还喂这些烂草?”
苏沉攥紧草药的手在抖。
阿娘昨夜咳得床板都在晃,他把最后半块烤红薯掰碎喂她,她却笑着说不饿。
“拿来。”
赵广义翻身下马,皮靴碾过积雪,“这种贱民也配用回春堂的药?”
苏沉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
赵广义的手像铁钳,首接攥住他手腕。
草药被扯得散了一地,连带着布袋里的铜板“哗啦啦”滚进泥坑。
“捡。”
赵广义一脚踩住他的后颈。
围观的人群开始聚拢。
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摇了摇头,拎着糖葫芦担子往街角挪;卖豆腐的妇人抱着孩子,把脸埋进襁褓;几个青壮汉子靠在墙根,搓着手笑出声。
苏沉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寒铁般的触感顺着裤管往上爬,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沙哑的闷响。
泥坑里的铜板沾着黑泥,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去捡,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泥水在雪地上洇出小红点。
三天前阿娘攥着他的手,指腹蹭过他手背上凸起的骨节,“阿沉,别让他们看轻了。”
“哟,还挺能忍?”
赵广义蹲下来,指尖捏住他下巴往上抬,“九窍都开不全的废物,也配学人家修炼?
你爹跑了,你娘快死了,苏家...“他突然笑出声,”苏家要绝种啦!
“哄笑声里,苏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后一枚铜板被他捡进布袋时,指节己经肿得像胡萝卜。
他站起身,布衫膝盖处破了个洞,冷风灌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赵广义甩袖离开时,马蹄溅起的雪水泼在他裤腿上。
苏沉望着对方的背影,突然想起上个月在镇口见过的野狗——被人打断腿的野狗,也是这样夹着尾巴跑开的。
“小沉。”
王瘸子不知何时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红薯,“你阿娘...撑不过今夜。”
苏沉的手指一颤。
烤红薯的热气糊在眼睫上,他想起今早阿娘咳着咳着突然笑,说等开春要带他去后山看野杜鹃。
可后山的杜鹃要开,得等冰雪化了,得等好些好些天。
他攥紧烤红薯往镇外的破庙跑。
破庙在镇西的乱葬岗旁,是他和阿娘最后的栖身之所。
雪越下越大,他踩断一根枯枝时,记忆突然涌上来——七年前的春天,爹蹲在这棵老槐树下,握着他的手辨认药草:“这是紫花地丁,治疮毒;这是夏枯草,消郁结...”“爹,我要是开不了九窍怎么办?”
小苏沉仰着脸问。
苏长卿揉乱他的发顶:“凡铁入炉,千锤百炼方为剑,阿沉记住,这世上没有开不了的窍,只有不肯磨的人。”
雪粒子打在脸上,苏沉抹了把脸。
破庙的残墙己经近在眼前,他刚跨进去,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积雪压垮了东侧的断壁,尘雪纷飞中,一尊青铜灯盏从瓦砾里露出来。
灯身斑驳,刻着些歪扭的纹路,像是被火烧过又重新铸的。
苏沉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碰到灯盏,一阵刺痛从掌心炸开!
他踉跄后退,撞在供桌上。
苏沉顾不得疼痛,娘还在破庙里面!
他挣扎着起身,却看到一幕绝望的场景。
他的阿娘趴在破庙的地上,身子下面是早己冰冻的大片血迹。
苏沉刚要冲上前去,右手突然传来钻心的疼痛,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从掌心蔓延到手臂,再顺着血脉往全身钻——像是有千万根银针在扎他的骨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他体内钻。
苏沉想要阻止这种变化,却不知从何处入手,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他眼前发黑,隐约看见无数金色纹路在眼前飘,像活物似的往他眉心钻。
“阿娘...”他呢喃着栽倒。
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灯盏泛起微光,里面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影像极了...像极了他的阿爹。
……雪停了。
晨曦的微光透过破庙的窟窿照进来,落在苏沉脸上。
他动了动睫毛,缓缓睁开眼。
掌心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抬起手——淡金色的纹路正从掌心往手腕蔓延,像活物似的钻进皮肤里,只留下淡淡的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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