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瑟伦图书馆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火灾的焦糊味顽固地渗透进每一块古老的石头、每一道木纹缝隙，取代了往昔的书香。
修士们沉默地清理着“尘窖”的废墟，每一次铲起灰烬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在挖掘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坟墓。
悲伤和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伊森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
那截冰冷、炭化的婴儿断指骨，被他用一块厚实的亚麻布层层包裹，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粗布学徒袍的内袋里，紧贴着肋骨。
每一次心跳，那坚硬的触感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提醒着他那场火灾绝非意外，以及导师艾伦·戴维斯手腕上那惊鸿一瞥的、扭曲的几何烙印。
他不敢看艾伦的眼睛。
即使只是远远瞥见那挺首、一丝不苟的身影在指挥清理工作，或在修复幸存的古籍，伊森的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那短暂出现在艾伦嘴角的非人弧度，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
他该怎么办？
把这截可怕的指骨交给司库大人？
指控他敬若神明的导师艾伦·戴维斯与这场灾难有关？
证据呢？
除了自己的眼睛——那双可能己经被烟熏得花了眼的眼睛——他还有什么？
“冷静，伊森，冷静…” 他一边机械地用细毛刷清理一本幸存的祈祷书封面上的灰烬，一边在心里默念。
艾伦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敬畏与秩序…敬畏与秩序…” 但现在，秩序己被打破，敬畏变成了恐惧。
他需要权威，需要比艾伦更高、更公正的权威。
他想到了馆长，阿洛伊修斯·温特沃斯大人。
那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老人，是图书馆真正的灵魂，也是唯一能在地位和声望上压制艾伦·戴维斯的人。
馆长一向公正严明，他一定会重视这截断骨，展开彻底调查！
这个念头让伊森稍微安心了一些。
他强压下立刻冲去馆长室的冲动，决定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清理工作持续到傍晚，当修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尘窖”时，伊森故意落在最后。
他确认无人注意，迅速闪身进入通往上层办公区域的侧廊。
馆长室位于图书馆东翼的顶层，窗外是修道院静谧的花园。
伊森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
“布莱克学徒？”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伊森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是馆长助理，年迈的修士埃德加。
他正抱着一叠文件，花白的眉毛下，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埃德加修士，” 伊森连忙躬身行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我想求见温特沃斯馆长大人，有…有关于火灾的重要发现禀报。”
埃德加修士的脸上掠过一丝为难。
“啊，孩子，很不巧。
馆长大人今天一早就动身离开了。”
“离开了？”
伊森的心猛地一沉，“去了哪里？
什么时候回来？”
“是奥尔特科家族，” 埃德加修士叹了口气，“火灾之后，奥尔特科家的管事又来了，似乎对捐赠品引发如此大的损失感到非常…不安。
他们坚持邀请馆长大人亲自去一趟他们的庄园，当面解释情况，并商讨后续事宜。
馆长大人觉得事关重大，也为了安抚捐赠者，就带着司库大人一起去了。
估计要几天后才能回来。”
奥尔特科家族！
又是他们！
伊森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火灾是他们捐赠的东西引发的，现在他们又把唯一能主持公道的馆长叫走了？
这太巧合了！
巧合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那司库大人也去了？”
伊森的声音有些发干。
“是的，司库大人陪同馆长一起去了。”
埃德加修士点点头，“现在馆内事务暂时由戴维斯司书代理主持。
你有什么事，可以先向他报告。”
向艾伦·戴维斯报告？
报告我发现了可能证明他异常、甚至与火灾有关的证据？
伊森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不用了，埃德加修士。
不是什么急事，等馆长大人回来再说吧。
谢谢您。”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馆长室门口。
回到分配给学徒的狭窄宿舍，伊森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大口喘着气。
内袋里的断指骨仿佛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馆长不在，司库也不在，艾伦成了这里暂时的最高权威！
他该怎么办？
这截指骨在他手里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他不能把它留在身边。
太危险了。
艾伦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无人会想到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伊森的目光在狭小的宿舍里扫视。
床铺？
箱子？
书架？
不行，太容易被例行检查发现。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堆放着几卷他正在学习抄写的、废弃的练习羊皮纸。
纸张边缘粗糙，布满墨渍和修改痕迹，是学徒练习的残次品，通常会被定期清理焚烧。
一个念头闪过。
他迅速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张废弃的羊皮纸。
他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在纸张厚实的边缘，割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然后，他颤抖着取出那包裹着断骨的布团，将它用力塞进那道缝隙里。
布团很小，羊皮纸的边缘足够厚实，塞进去后，从外面看，这张羊皮纸和其他废弃品毫无区别，只是边缘似乎稍微“肿胀”了那么一点点，不仔细触摸根本无法察觉。
伊森将这张“特殊”的羊皮纸混入那堆废弃品的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这并非万全之策，但至少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隐蔽的地方。
他必须等待馆长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对伊森来说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他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工作、学习，努力表现得一切正常。
但恐惧如同附骨之蛆。
他总觉得艾伦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扫描，仿佛能看穿他内心的秘密。
“伊森，” 艾伦的声音在修复室响起，平静无波，“《格里高利圣咏集》的修复进度如何了？”
伊森正在用极细的毛笔蘸取金粉，小心翼翼地填补一处破损的装饰字母。
听到艾伦的声音，他的手猛地一抖，一滴金粉滴落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小片刺眼的金色污渍。
“抱…抱歉，戴维斯先生！”
伊森慌忙道歉，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想用棉签吸掉多余的金粉，却越弄越糟。
艾伦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
伊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带着书卷和一丝冷冽气息的压迫感。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专注，伊森。”
艾伦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平静，但伊森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修复古籍，如同修复时间的裂痕。
一丝一毫的失误，都可能让历史的真相…永远扭曲。”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伊森刚刚弄脏的地方，动作轻柔，却让伊森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清理掉，重新开始。
记住，秩序与精确，是抵御混乱的唯一壁垒。”
“是…是的，先生。”
伊森的声音细若蚊蝇。
他不敢抬头看艾伦的眼睛，生怕自己眼中的恐惧会出卖一切。
艾伦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修复室。
伊森瘫坐在椅子上，后背湿透，手指冰凉。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艾伦己经发现了什么。
那句“抵御混乱的唯一壁垒”，听起来像教导，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警告。
第三天下午，伊森被分配去整理学徒宿舍区的杂物，准备定期清理。
当他推开自己宿舍的门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艾伦·戴维斯正站在房间中央！
他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审视墙角那堆等待清理的废弃羊皮纸卷。
“戴…戴维斯先生！”
伊森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艾伦缓缓转过身。
银边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睛，平静地落在伊森惊恐的脸上。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看不出喜怒，但伊森却觉得那目光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
“伊森，” 艾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审判的钟声，“我注意到，你似乎对某些…‘废弃物’格外在意。”
他微微侧身，目光指向墙角那堆羊皮纸。
然后，在伊森绝望的注视下，艾伦弯下腰，精准地从那堆废弃品的最底层，抽出了那张边缘“略微肿胀”的练习羊皮纸！
伊森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冲上去，想尖叫，想否认，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艾伦修长的手指，以一种近乎优雅的、不容置疑的动作，捏住了羊皮纸厚实的边缘。
他没有撕扯，只是用指尖轻轻一捻——嗤啦。
那道被伊森小心翼翼割开的缝隙，在艾伦的指尖下如同薄纸般轻易裂开！
一个用厚亚麻布包裹的小小布团，从裂缝中滚落出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伊森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艾伦的目光，从地上那个不起眼的布团，缓缓移回到伊森惨白如纸、写满恐惧的脸上。
他的嘴角，没有任何弧度。
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某种冰冷、非人的东西，如同深海中缓缓睁开的巨瞳，第一次，毫无掩饰地、清晰地映入了伊森惊恐的瞳孔。
他没有弯腰去捡那个布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由知识和寒冰雕成的塑像。
无声的审判，己然降临。
“解释，伊森·布莱克。”
艾伦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关于这个…你试图在清理前，特意藏匿的‘废弃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