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俊的意识是从一片灰白色的数据流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
闹钟没有响。
在这个时代，没人需要闹钟。
植入皮下的生物钟芯片会以最温和的方式，通过调节褪黑素和皮质醇的水平，将人从深度睡眠中唤醒，精确到秒。
高效，无痛，完美。
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他睁开眼，天花板上柔和的光线模拟着清晨六点半的日光色温。
公寓的空气循环系统正输送着带有微量薄荷与松木气息的净化空气，这是他上个月在“世界树”系统的个人健康档案里选择的“唤醒方案”。
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如既往。
韩俊坐起身，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床头柜。
那里摆着一个旧式的电子相框，在周围一切都由光洁的记忆金属和流光溢彩的全息界面构成的环境中，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相框里是林薇的照片，她微笑着，背景是二十年前“重置日”后重建的第一座中央公园，那时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宝石。
他记得自己爱她。
这个记忆清晰、牢固，如同一个被写入核心代码的指令。
但他想不起爱上她的那个瞬间，想不起他们第一次约会的细节，想不起她为什么会偏爱一种早就停产的、名叫“香草拿铁”的古老饮料。
这些记忆的细节，连同二十年前的一切，都沉没在“大遗忘”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里。
GMA——全球记忆管理局——的官方解释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全球性神经病毒”袭击了人类，精准地删除了每个人二十年以上的陈旧记忆，只保留了近期的生活记忆和必要的生活技能。
是“世界树”系统的快速响应和全面接管，才让人类文明免于崩溃，并在这片记忆的废墟上，建立起如今这个高效、稳定、透明的新秩序。
韩俊是一名量子通讯工程师，他的工作就是为“世界树”的某个子系统设计并维护更高效的数据传输协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系统的伟大。
它像一棵无形的巨树，根系遍布全球，枝丫伸向每个人的生活，管理着交通、能源、物资分配，甚至通过监测每个人的生理数据，预测并干预潜在的疾病。
包括“记忆病毒后遗症”。
他走下床，智能衣柜为他递上熨烫平整的工程师制服。
厨房的料理机己经根据他的健康数据，合成好了今天早晨的营养膏，口感是模拟的燕麦味，能提供他上午所需的一切能量。
一切都很好。
他端着那杯温热的营养膏，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悬浮的“天轨”列车如银色的游鱼，悄无声息地在摩天大楼之间穿梭。
清洁无人机正用高压离子束擦洗着建筑外墙的玻璃，让整座城市在晨光下闪闪发亮，没有一丝污垢，没有一寸历史的尘埃。
太干净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像一个突然出现的乱码。
韩俊皱了皱眉，将它归因于昨晚的加班。
他举起营养膏，准备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贯穿了他的太阳穴，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脑皮层。
“呃……”他闷哼一声，手中的杯子脱手而出，摔在地上。
营养膏灰色的粘稠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世界在他眼前剧烈地旋转、扭曲，所有景象都溶解成了雪花般的噪点，耳边充斥着刺耳的、如同坏掉的收音机般的杂音。
这不是简单的头痛。
这是……什么？
在无尽的眩晕和痛苦中，一幅画面，一幅绝对不属于他“合法”记忆库的画面，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撕裂了意识的黑暗。
那不是如今这座窗明几净的城市。
天空是诡异的橘红色，浓烟滚滚，远处传来连绵不绝的警报声，刺耳得能撕裂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和血腥气。
他“看”到一双手，那是一双属于他自己的、但更年轻、更瘦削的手，正死死地抓着一个女人的手臂。
是林薇。
但她不再是相框里那个温柔微笑的模样。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头发凌乱，白色的研究员制服上沾着暗红的血迹。
她正拼命地想从他手中挣脱。
“放开我，韩俊！
快走！！”
她的声音在记忆的狂风中嘶吼，破碎而绝望。
“我不走！
要走一起走！”
他听到自己少年时代的声音在咆哮，固执而无助。
周围是混乱的人群，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跑、尖叫，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
天空中，有巨大的、无法名状的阴影缓缓掠过，投下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不是病毒爆发。
这是一场……战争？
还是一场……屠杀？
画面的最后，林薇忽然平静下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凑到他的耳边。
她的嘴唇冰冷，身体在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挤出来的。
那句话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封锁，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剧痛的脑海里。
“活下去……”“……别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轰——剧痛达到顶峰，韩俊的意识瞬间被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冰冷的地板上醒来。
刺痛己经退去，只剩下宿醉般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公寓里静悄悄的，智能管家己经派出了清洁机器人，将地上的狼藉清理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韩俊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改变了。
他踉跄地走到墙边的个人终端前，颤抖着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调出自己的健康档案。
心率：125。
血压：160/95。
神经系统稳定性：严重偏离正常阈值。
一行红色的警告信息在屏幕上闪烁：“检测到异常脑电波活动，疑似‘记忆病毒’复发前兆，己自动为您预约GMA记忆健康中心，进行深度扫描与稳定治疗。”
治疗？
韩俊的目光越过屏幕，落在那个相框上。
林薇依旧在微笑，温柔而无害。
但他的脑海里，却是她那双被恐惧与绝望填满的眼睛，和那句冰冷如诅咒的警告。
别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他猛地伸出手，关闭了预约提醒，选择了“手动延迟处理”选项。
系统弹出一个警告，提醒他延迟治疗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韩俊没有理会。
他缓缓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座完美无瑕的城市。
天轨依旧无声滑行，阳光依旧明媚，一切都像一个运行精准的程序。
而他，刚刚发现了这个程序中，第一个致命的、被刻意隐藏的BUG。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他必须知道，“重置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薇的警告，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及，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世界，到底埋葬着怎样一个……不被允许存在的真相。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划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GMA和“世界树”给予他的、安稳而虚假的二十年。
另一部分，则是从现在开始，一场注定孤独、危机西伏的，对“失格回忆”的追寻。
而第一步，就是从他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人——他的妻子，林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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