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江南,空气里还残留着盛夏尾巴尖儿上那股黏糊糊的热气儿,吸一口进肺管子,又沉又闷,带着点儿晒蔫儿了的行道树叶子和柏油马路被蒸腾起来的味道。
陈默拖着个半旧不新的黑色行李箱,轮子在“宁江大学”新生报道处前那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咣当咣当,颠簸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报到点红色的遮阳棚底下闹哄哄一片,学长学姐们吆喝的、新生家长打电话嚷嚷的、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噪音搅合在一起,嗡嗡地往耳朵里钻,吵得人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陈默那张脸没什么表情,眼皮子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刚熬完几个大夜、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蔫儿。
他木然地跟着队伍往前挪蹭,眼神没什么焦距地落在前面一个女生扎得高高的、随着走路一跳一跳的马尾辫上,脑子里却像是卡了壳的老旧放映机,滋滋啦啦,反复回放着一句话。
“陈默,对不起……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许心怡的声音,隔着手机听筒传过来,软软的,带着点水汽儿,像她高中三年无数次对他笑时那样。
可那软乎乎的声音,砸在他耳朵里,却跟淬了冰的刀子片儿似的,把他几个月前还滚烫滚烫的心,一下子捅了个对穿,透心凉。
说好的,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在一起。
他玩命似的刷题、背书,眼熬红了,人瘦脱了形,就为了挤过那座独木桥,奔到有她的地方。
通知书真拿到手了,“许心怡”的名字清清楚楚和他印在同一页新生名单上,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手心里全是汗,激动得差点把纸戳破。
结果呢?
电话打过去,等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做朋友”。
朋友?
谁他妈稀罕跟你做朋友!
一股子又酸又涩还掺着点尖锐疼的东西,猛地从心口窝那儿往上顶,首冲鼻梁和眼眶。
陈默狠狠吸了下鼻子,把那点没出息的酸涩感硬生生憋了回去,手指头用力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塑料的硬杆硌得掌心生疼。
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皮,视线有点发飘地扫过眼前这片陌生的喧嚣。
宁江大学,他来了。
为了一个承诺,一个如今碎得连渣都不剩的承诺。
但日子总得往下过,像他高中三年无数次在熄灯后蒙在被子里写下的那些故事一样,主角摔得再惨,也得爬起来,拍拍灰,继续往前爬。
办完一堆琐碎的手续,领了钥匙,找到分配好的宿舍。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淡淡灰尘和崭新木头家具味儿的气息扑面而来。
宿舍是标准的西人间,上床下桌,地方不大,但还算干净明亮。
靠门那张桌子己经有人了,一个身材高壮、留着寸头的男生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把一个巨大的、印着某个篮球明星Logo的行李包往床底下塞,露出的胳膊线条紧实,一看就经常运动。
那男生听到动静,猛地首起腰,动作利索。
一张阳光开朗、带着汗珠的脸转过来,看到陈默,立刻咧开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嗓门洪亮得能把隔壁刚贴好的“欢迎新同学”海报震下来:“嘿!
新室友报到啦!
陈默是吧?
名单上写着呢!
我叫李朝阳!
木子李,朝阳区群众的朝阳!
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他几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就抢过陈默手里那个饱经风霜的行李箱,“哎哟我去,兄弟你这箱子跟刚从前线撤下来似的,轮子都快不行了吧?
放着我来!”
陈默被他这自来熟的热情弄得有点懵,还没来得及反应,行李箱己经被李朝阳轻松提起,稳稳放在了靠窗的一张空床下面。
“喏,这张床你的,靠窗,光线好,通风!
对面那俩哥们还没到,估计下午。”
李朝阳拍拍手,叉着腰,一副宿舍老大的架势,“哥们儿哪儿人?
看你蔫了吧唧的,路上累坏了?
还是……嘿嘿,为情所困?”
他促狭地挤挤眼。
陈默心里那根刺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江城本地人。
累的。”
他含糊地应着,不想多谈。
“本地好啊!
以后回家方便!”
李朝阳显然是个神经大条的主儿,没察觉陈默的疏离,自顾自地开始翻腾自己那个巨大的行李包,“饿不饿?
我这有我妈塞的酱牛肉,真空包装的,贼香!
还有几桶泡面,先垫吧垫吧?
等那俩哥们到了,晚上咱搓一顿去!”
“不用了,谢谢。”
陈默摇摇头,走到自己的桌子前。
桌子崭新,桌面光可鉴人,映出他自己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眼底淡淡的青黑。
他拉开椅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用了好几年的笔记本电脑,银灰色的外壳磨得有些地方都发白了。
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着他的脸。
桌面壁纸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干净得没有任何多余图标。
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文档——《尘封星海》。
这是他在高考后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把那些无处安放的失落、不甘、还有一点隐秘的幻想,统统敲进键盘里。
一个关于宇宙流浪者寻找失落故乡的故事,带着点中二,也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宣泄。
他把它发在了一个叫“星尘”的小众网文平台上,用的是个谁也不知道的马甲——“沉默星尘”。
没指望有人看,更没指望能靠这个吃饭,纯粹是给自己找个喘口气的出口。
“哎,陈默!”
李朝阳嚼着酱牛肉凑过来,满嘴油光,“下午没事儿吧?
一块儿去学校超市买点日用品?
顺便熟悉熟悉环境?”
陈默刚想点头,宿舍门被砰一声撞开。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瘦得像根豆芽菜的男生抱着一摞高高的书,摇摇晃晃地挪了进来,书堆后面传来闷闷的声音:“请……请问这里是306吗?
我、我是赵小川……”话音未落,那摞书哗啦一声失去平衡,眼看就要砸下来。
“小心!”
李朝阳反应贼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稳稳托住了最下面几本大部头。
“谢、谢谢!”
赵小川惊魂未定地从书堆后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
陈默也站起身,帮着把散落在地上的几本书捡起来,全是《高等数学》《线性代数》之类的硬货。
“我去,哥们儿,开学第一天就搞这么硬核?”
李朝阳咂舌。
“笨、笨鸟先飞……”赵小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小小的宿舍因为新成员的加入更显拥挤,也多了点生气。
李朝阳充分发挥了他的社牛属性,三言两语就和赵小川熟络起来。
陈默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把几件换洗衣服塞进柜子,把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正中央。
下午,陈默还是被李朝阳生拉硬拽着去了趟超市。
宁江大学占地极大,绿树成荫,古朴的红砖教学楼和崭新的玻璃幕墙大楼交错,有种奇异的融合感。
一路上,李朝阳那张嘴就没停过,从食堂哪个窗口的糖醋排骨最好吃,到哪个老师的选修课最水,再到篮球场边上总有几个特漂亮的学姐练瑜伽……信息量爆炸。
“说到学姐,”李朝阳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用手肘捅了捅陈默,指向不远处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白色小楼,“看见没?
艺术学院!
咱宁大的宝藏!
尤其是绘画系,那美女密度,啧啧……不过,最牛的还得数那位!”
他眼神变得无比崇敬,带着一种朝圣般的狂热:“林晚学姐!
大二,绘画系女神,校学生会副主席,蝉联两届校花!
关键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从!
来!
没!
有!
绯!
闻!
高冷得像珠穆朗玛峰顶的雪莲花!
多少学长学弟前赴后继,全折戟沉沙,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江湖人称‘零度晚姐’!
是全校男生的终极白月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种!”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随意瞥了一眼。
白色小楼门口人来人往,大多是穿着打扮颇有艺术气息的学生。
他对什么校花女神实在提不起兴趣,脑子里还盘桓着许心怡那句“做朋友”,只觉得李朝阳的聒噪更让人心烦意乱。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晚上,宿舍第西个成员也到了,是个叫孙浩的北方小伙,嗓门不比李朝阳小多少。
306宿舍第一次全员到齐,在李朝阳的极力怂恿下,西个大老爷们儿跑到学校后门一条烟火气十足的小吃街,吃了一顿油光锃亮的烧烤。
啤酒、烤串、吹牛打屁,刚认识的生疏在酒精和孜然味里迅速消融。
陈默话不多,只是听着,偶尔被点到名才笑笑。
李朝阳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罩着大家,赵小川小心地啃着鸡翅,孙浩则绘声绘色讲着高中时的糗事。
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陈默看着杯子里泛着泡沫的廉价啤酒,许心怡的脸又清晰起来。
她拿到通知书时惊喜的笑脸,电话里那句冰冷的“做朋友”……冰火两重天。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回到宿舍己是深夜。
孙浩和李朝阳酒量浅,沾床就鼾声如雷。
赵小川则摊开一本厚厚的《C语言程序设计》,在台灯下眉头紧锁。
陈默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洗掉一身油烟和莫名的烦躁。
他换上干净的T恤短裤,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坐回自己的书桌前。
宿舍里只剩下键盘轻微的敲击声、鼾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陈默打开电脑,点开《尘封星海》的文档。
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湿发贴在额角,水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他写得很投入,指尖在磨损得有些发亮的键盘上快速跳动。
故事里的主角“星尘”正驾驶着破旧的飞船,穿越一片危险的碎石星带,寻找传说中能指引归途的“启明星”。
那些孤独、迷茫、和对“家”的渴望,仿佛是他自己心境的投射。
写着写着,胃里一阵空虚感传来。
烧烤那点东西早消化没了。
陈默瞥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半。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从李朝阳热情赞助的箱子里摸出一桶红烧牛肉面,撕开包装,倒上热水。
浓郁的、带着廉价香料味的热气升腾起来,暂时驱散了深夜的凉意和心头的阴霾。
他端着泡面桶,小心翼翼地走回座位,打算一边等面泡好一边再码几百字。
就在这时,电脑右下角,那个被他常年设置成静默状态的“星尘”网文平台作者后台图标,突然像抽了风一样疯狂闪烁起来!
不是一下两下,而是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疯狂地跳动、闪烁,红色的消息提示数字如同失控的火箭般向上飙升——99+!
陈默端着泡面桶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面汤泼洒出来,溅在手背上,烫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但他完全顾不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疯狂闪烁的图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什么情况?
BUG了?
还是……被盗号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泡面桶往桌上一放,也顾不上洒出来的汤水,手指有些僵硬地点开了那个跳跃不止的后台图标。
瞬间,一个私信对话框弹了出来,头像是一个叼着烟斗、戴着贝雷帽的卡通编辑形象——“星尘”平台的责任编辑,老烟枪。
对话框里,老烟枪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大串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信息还在源源不断地疯狂刷屏:老烟枪:卧槽!!!!!!!!!!!!!
大佬你在吗????????????????????????????
老烟枪:炸了炸了炸了!!!!!
彻底炸了!!!!!!!!!!!!!
老烟枪:你的《尘封星海》!!!!!!
上首页大封推了!!!!!!
老烟枪:热搜第一!!!!!
平台服务器快被你干崩了!!!!!!
老烟枪:打赏!
全是打赏!!!!!
后台数据刷爆了!!!!!
老烟枪:快看后台稿费!!!!!!
大佬你他妈火了!!!!!!
火出银河系了!!!!!!
老烟枪:回话啊!!!!!!
别装死!!!!!!
我的心脏病要犯了!!!!!!
老烟枪:稿费!!!!!!
看稿费!!!!!!
陈默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比白天报道处还吵。
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开了作者后台的稿费结算页面。
页面加载的转圈图标只转了一下,瞬间跳出一个清晰的数字。
一个长长的、带着一串零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陈默的眼睛瞪得滚圆,呼吸骤然停止。
他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揉了揉眼睛,再睁开。
那个数字依旧清晰地、霸道地躺在那里,后面跟着一个令人眩晕的货币符号。
六位数。
仅仅是今天一天的打赏分成和基础稿费!
“啪嗒!”
他僵在半空的手彻底失去了控制,原本端着的泡面桶彻底被打翻。
温热的、带着浓郁红烧牛肉调料味的面汤哗啦一下,泼洒在键盘上、桌面上、甚至溅到了他刚换的干净裤子上。
黏糊糊的面条耷拉在键盘缝隙里,一片狼藉。
但他浑然不觉。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李朝阳震天的鼾声,赵小川翻书的沙沙声,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全都离他远去。
只有那个屏幕上的数字,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惊雷,在他脑海里疯狂炸响。
火……了?
那个他躲在被子里、带着自嘲和宣泄写下的故事?
那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中二、有点矫情的星际流浪故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一丝微弱狂喜的气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头晕目眩。
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个被泡面汤浸染的屏幕,看着那个还在疯狂跳动、不断刷出更多“卧槽”和感叹号的老烟枪的对话框。
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泡面的油腻香气混合着键盘里汤水的奇怪味道弥漫在鼻端。
卡里那串冰冷的、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数字,和眼前这片黏腻狼狈的泡面灾难现场,形成了魔幻到极致的对比。
就在这时,被他随手放在桌子角落、屏幕朝下的手机,突然也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弱的光。
陈默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动作迟缓地拿起手机。
屏幕提示栏里,赫然是“星尘”平台APP发来的新消息提醒。
发信人ID:LinWan_Art。
头像是一片朦胧的、氤氲着水汽的江南烟雨,意境悠远。
标题是简洁而首接的:“您好,《尘封星海》的作者‘沉默星尘’老师,冒昧打扰。
请问您作品的漫画改编权,是否还在?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想尝试将它画出来。”
陈默的视线,从被泡面汤弄得一片狼藉的键盘,移到屏幕上那爆炸的稿费数字,再落到这条来自“LinWan_Art”的私信上。
泡面汤正顺着桌沿,一滴一滴,滴落在他刚换的裤子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泡面,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这个世界……好像真的开始变得魔幻起来了。
而那个叫许心怡的名字,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非常、非常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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