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
李太玄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侧身让开门口,目光扫过老者的蜡黄脸色和指缝间刺目的猩红,又落在小女孩那双红肿溃烂、还渗着脓水的小手上。空气中弥漫着肺痨病人特有的***气息和冻疮溃烂的腥气,混合着医馆内新药材的清苦药香,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对比。
小女孩被爷爷剧烈的咳嗽吓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小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抓着爷爷的破袄。老者佝偻着腰,几乎是被孙女半拖半扶地挪进医馆的门槛,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闷咳和粗重的喘息。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仿佛这新开的医馆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坐。”李太玄指了指诊桌旁新买的、尚未坐过人的长凳。他自己则走到另一边,拖过一把椅子,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慵懒,大马金刀地坐下,腰间的空酒葫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老者艰难地坐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女孩站在旁边,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泪水,惊恐地看着爷爷,又怯生生地偷瞄李太玄。
“多久了?”李太玄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老者的咳喘。他问得言简意赅,深邃的目光落在老者脸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病灶。
“咳…咳咳…回、回大夫…快…快两年了…”老者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去…去过城里济世堂…药吃了…咳咳…好些银子…不见好…反、反而更重了…咳咳咳…”提起求医经历,老者眼中是更深的苦涩和无奈。
“手。”李太玄没再多问,直接伸出手指,搭在老者干瘦如枯柴的手腕寸关尺上。老者慌忙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手腕上青筋虬结,皮肤松弛。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刹那,老者只觉一股温和而奇异的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瞬间从手腕涌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那股气息所过之处,原本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的五脏六腑,竟奇异地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清凉和舒缓,那撕心裂肺的咳意也被强行压下去不少!
老者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太玄。这…这是什么医术?!
李太玄却已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倾听老者体内奔流的气血和衰败的生机。他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感受着老者肺腑间沉积的寒痰湿浊、受损萎靡的经络、以及那颗被病气侵蚀得千疮百孔、艰难搏动的心脏。
片刻,他收回手,睁开眼,目光又落在小女孩身上:“手伸出来。”
小女孩吓得往后一缩,但看着爷爷鼓励的眼神,还是怯生生地把那双红肿溃烂、冻得像小萝卜一样的小手伸了过去。李太玄没有触碰伤口,只是近距离看了看那几处深紫色的冻疮创面,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的嫩肉,边缘红肿发炎。
“风寒入肺,久咳伤络,痰瘀互结,肺肾两虚。”李太玄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再加上长期忧思劳碌,气血亏耗太过。”这是对老者的诊断。他又看向小女孩:“寒毒深侵腠理,气血凝滞,肌肤失养,再加冻疮破损,染了秽气。”
老者和小女孩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年轻大夫说话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李太玄却已起身,走向后院临时充当药房的一间厢房。他步履看似不快,却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帘后。
不一会儿,李太玄便拿着几样东西走了出来。一包用桑皮纸包着的深褐色药粉,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碧绿、温润如玉的瓷瓶,还有一套崭新的银针。
他先将那包药粉递给老者:“回去,用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先服三天。”老者颤抖着手接过,那药粉分量不轻,散发着浓郁的苦涩药香。
接着,李太玄走到老者身边,示意他解开上衣。老者有些窘迫,但还是依言解开破袄的盘扣,露出干瘪枯瘦、肋骨根根可见的胸膛。皮肤蜡黄,隐隐透着不健康的青灰色。
李太玄神色平静,捻起一根银针。就在老者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只见他手腕微动,指尖银光一闪!
嗤!嗤!嗤!
快!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如同凤凰点头,又似流星坠地。眨眼之间,老者胸前膻中、中庭、鸠尾,后背肺俞、膏肓、肾俞等几处关键大穴上,已然稳稳地插上了七根银针!针尾兀自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老者只觉得一股股温煦而有力的热流,如同无数条灵活的小蛇,瞬间从银***入之处钻入体内!这些热流直奔他那如同冰窖般寒凉的肺腑,所过之处,沉积的寒痰湿浊如同冬雪遇春阳,竟有丝丝缕缕被化开的迹象!更有一股暖流直沉丹田,温养着他那几乎枯竭的肾气!他只觉得胸口那股憋闷欲炸的感觉骤然减轻,呼吸一下子顺畅了许多,那剧烈的咳意也被牢牢压制在喉咙深处,只剩下一点微痒!
“呃…嗬…”老者忍不住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蜡黄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神了!太神了!这年轻大夫几根针下去,竟比他吃了两年药都管用!
李太玄并未停手。他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打开那个碧绿小瓷瓶的塞子。一股清冽、带着薄荷般凉意又混合着多种草木清香的药膏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连医馆内浓重的药味都被冲淡了几分。
他用一根光滑的竹片挑出一点淡碧色、晶莹剔透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小女孩红肿溃烂的双手上。
“嘶…”药膏接触到冰冷溃烂的皮肤,小女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到来,反而是一种极其舒服的、凉丝丝的感觉,瞬间覆盖了那***辣的疼痛!紧接着,一股温温热热的感觉,如同浸在温水中,从涂抹处蔓延开来,迅速驱散了那彻骨的寒意!
“唔…”小女孩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哼,红肿的小手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惊奇地看着自己手上那层薄薄的、散发着好闻气味的淡碧色药膏。
“每天涂三次,别碰水。”李太玄收起药瓶,塞到小女孩另一只没受伤的小手里。他站起身,对爷孙俩道:“三日后,带她来复诊。”又看向老者:“你,隔日来一次,施针。”
老者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身体的舒适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涌上激动和不安:“大…大夫!这…这诊金药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衣兜,脸上满是窘迫和羞愧。他根本没几个铜板了!可这大夫用的药,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那针法更是神乎其技!
李太玄的目光扫过爷孙俩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袄,扫过老者因为常年劳作和病痛折磨而干枯皲裂的手指,最后落在门口那副对联上——“宁可架上药生尘”。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药钱?不用了。走吧。”语气平淡,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啊?!”老者彻底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呆呆地看着李太玄,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包分量十足的药材,再看看小孙女手里那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碧玉药瓶…分文不取?这…这怎么可能?
“爷爷…药…药膏好舒服…”小女孩扯了扯爷爷的衣角,小声说道,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她的小手被那层淡碧色的药膏覆盖着,原本***刺痛的冻疮此刻温温凉凉,舒服得让她几乎忘了害怕。
老者如梦初醒,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拉着孙女,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对着李太玄咚咚咚磕起头来:“神医!活菩萨!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老张头…老张头给您磕头了!谢谢!谢谢神医大恩大德!”
李太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不习惯这种场面。但看着老者激动得老泪纵横,小女孩也懵懂地跟着磕头,他终究没有避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起来吧,别吓着孩子。”
爷孙俩千恩万谢地离去了。老者佝偻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一些,咳嗽声也轻缓了许多。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碧玉小瓶,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医馆门口那个俊美又奇怪的“活菩萨”大夫。
他们刚走不久,太玄医馆门外,便悄然聚集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是刚才在槐树下看到对联后议论纷纷的几个镇民。他们亲眼目睹了那衣衫褴褛、病入膏肓的老张头和他那双手冻烂的小孙女进去,又看到他们带着药、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感激出来。老张头那中气十足的千恩万谢,更是清晰地传到了他们耳中。
“真…真不要钱?”一个中年汉子满脸不信。
“老张头那病…在济世堂看了两年都没好,还越来越重…这新大夫几针下去,他气色就好多了!”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眼睛发亮。
“那药瓶…乖乖,碧玉的!那得值多少钱?就这么送人了?”
“门口那对联…‘宁可架上药生尘’…天爷,这李神医…莫非真是菩萨心肠?”
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七侠镇这个小小的市井江湖中荡漾开来。一个出手阔绰、医术通神、还分文不取给穷人看病的神医?这消息比任何吆喝都更具冲击力。
于是,当下午的阳光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时,太玄医馆那扇崭新的木门再次被叩响了。
这次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脸色苍白,捂着肚子,额头冷汗涔涔。妻子扶着丈夫,脸上满是焦急和忐忑。他们是镇上卖豆腐的刘老实夫妇,男人下午突然腹痛如绞。
李太玄依旧是那副懒散随意的样子,问诊、搭脉、开方、取药。他指出了刘老实是饮食不洁导致的急性肠腑湿热,几味寻常草药配成的汤剂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刘老实的腹痛便大为缓解,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临走时,刘老实夫妇掏出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李太玄只是瞥了一眼那副“药生尘”的对联,便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
李太玄送走了第三拨病人——一个在码头扛活扭伤了腰的汉子。他同样分文未取,只给了几贴活血化瘀的膏药。那汉子感激得差点当场跪下。
医馆内,李太玄走到后院那口幽深的古井旁,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他仔细清洗着那双曾捻动银针、搭过脉、配过药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在井水的浸润下显得愈发白皙。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绚丽的晚霞,又侧耳倾听着医馆外还未散去的、夹杂着惊叹和感激的议论声。那些声音里,“活菩萨”、“李神医”的称呼已经清晰可闻。
“活菩萨?”李太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看透世情的疏懒。他拎起挂在腰间的空酒葫芦,轻轻晃了晃。葫芦里只有淡淡的酒香余韵。
“酒都没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目光却转向了前院那些堆满药材的厢房。脑海中,张仲景传承的浩瀚药方如同星图般展开。除了治病救人的方子,更有诸多酿造药酒、养生美酒的秘方。
一丝兴味在他深邃慵懒的眼底闪过。或许,该试试这个世界的粮食,酿点自己的酒了?总比这葫芦里的余香强。七侠镇的粮食铺子,他白天采购时倒是看到过几家。
他踱步到医馆门口,看着那两行在晚霞映照下仿佛流淌着金光的对联:“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但愿吧…”李太玄轻声自语,语气平淡。他转身走进医馆,顺手带上了门,将那些或感激或好奇的目光关在了门外。医馆内,浓郁的药香弥漫,新购置的药柜在暮色中投下沉默的剪影。角落里,那柄名为天琊的神兵,静静地躺在古朴的剑匣之中,蒙着初临贵地的微尘。
热闹的一天落下帷幕,但“太玄医馆”和“李神医”的名号,却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在这小小的七侠镇激起了千层浪,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更远的地方扩散开去。而这位神医,此刻想的,却是明天该去买些什么粮食来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