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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粉笔盒里的春天

发表时间: 2025-06-18
那装着生锈齿轮的简陋支架,在墙角立了几天,成了孩子们课余最着迷的展品。

手指头沾了灰,总要小心地蹭一蹭那粗糙冰凉的锈面。

铁柱尤其上心,每天早来晚走,总要用袖口把那块破木板架子擦一遍。

林顺意索性把那齿轮卸了下来,用块旧布包了,交给他保管。

铁柱把那布团捂进胸前口袋时,小脸绷得紧紧,仿佛捧着全村的命脉。

日子像山里的溪流,看似平缓,总裹挟着看不见的沙石。

那点源于齿轮的“机械”启蒙热乎气还在,一场新的风波,就从那盛放知识“种子”的源头——粉笔盒里,悄然爬了出来。

那是个竹篾片编的小方盒,用了不知多少年头,篾片被汗水和粉灰浸润得发黑发亮,边缘磨得起了毛刺。

它是讲台上最显眼的家当,却也是最落寞的。

里面的粉笔头,短得像咬剩的馍馍渣,颜色混杂,白的、红的、绿的,干涩得能在黑板上刮出刺耳的沙沙声。

春天是真的到了。

几场蒙蒙细雨过后,向阳的山坡率先被星星点点的嫩绿和鹅黄点亮。

野草拼命地从石头缝里钻,虫蚁也活跃起来。

茅草棚搭的临时“实验室”——其实就是堆放农具杂物的角落,用旧雨布隔出一块稍干的地儿——成了林顺意摆弄瓶罐的新据点。

玻璃瓶子不多,大多是空的农药瓶,在溪水里反复洗刷过,泛着可疑的水光。

那天早上,阳光刚斜斜地刺进教室糊着塑料布的窗户。

柳青禾像往常一样,准备从那个竹蔑盒子里取粉笔写字。

林顺意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正弯腰在泥地上比划着,试图跟几个大孩子解释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

他看见柳青禾的手伸向盒口。

“啊——!”

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撕裂了晨读刚起的稀落声音。

不是柳青禾,是小草。

那个平时像含羞草一样总往后缩的女孩子,此刻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自己的小板凳上弹起来,撞翻了后面的树墩凳子,发出一声闷响。

在全班错愕的目光中,小草脸色煞白,细瘦的胳膊指向讲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有气流急速冲过牙齿的“嘶嘶”声。

柳青禾的手停在粉笔盒上方一寸的地方。

她的眉峰习惯性地聚拢,带着常年形成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没缩手,也没去碰盒子,只是身体微微后倾,目光如探针般刺向盒口的阴影。

林顺意两步跨到讲台边。

他顺着小草惊恐欲绝的目光看去。

那敞开的粉笔盒里,东西不多。

几根断头的短粉笔底下,一些粉末状的积灰中,一只婴儿巴掌大小的活物,正慢悠悠地舒展着身体。

暗褐发黑的硬壳,细密凸起的疣粒让它显得格外狰狞,八条弯曲多节的步足,正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底层的粉笔灰。

最要命的是那根微微向上卷起的尾巴,顶端一个细小的、闪烁着幽冷光泽的弯钩针——一只山野间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蝎子!

那微翘的尾钩,正对着柳青禾还未收回的手指方向。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所有孩子的眼珠子都死死盯着那只轻轻蠕动的毒蝎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像是凝固的松脂,粘稠得让人窒息。

“柳…柳老师!”

小草终于带着哭腔喊出来,“别动它!

是铁砂!

咬人疼得要命!

李二叔家猪崽就被蜇死过!”

铁柱的脸憋得通红,想冲上来又不敢,一双沾着泥星子的旧布鞋在地上拧蹭着,发出窸窣的声音。

柳青禾缓缓收回了手。

脸上没有太多波澜,只是那紧抿的唇角,绷成了一条坚硬的首线。

她把目光从蝎子身上移开,扫过台下惊恐的小脸,最后落在急得快哭出来的小草身上,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细微的响动:“小草,你看见了?”

小草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同样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我…我刚坐下想削铅笔…看到那个尾巴在粉笔盒里动了一下……放屁!”

一个又高又壮的半大男孩猛地站了起来,脸膛涨成猪肝色,是铁柱邻居家的孩子,叫锁柱。

“你胡咧咧!

肯定是你放的!

想吓唬老师!

前天你还跟铁柱嘀咕要吓唬新来的林老师!”

锁柱这话像个火引子,瞬间点燃了教室里压抑的气氛。

几个平时就皮实捣蛋的孩子纷纷附和起来:“就是!

小草就喜欢藏东西吓人!”

“上次她把癞蛤蟆塞我书包!”

“她嫉妒铁柱能玩那个齿轮!”

小草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却不再辩解,只是倔强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那双本来清亮的眼睛,此刻蒙上了厚厚的委屈和绝望,像突然被丢进黑夜的山谷。

林顺意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看着孤立无援、被众人指摘的小草,又看看讲台上那只致命的毒物。

柳青禾没说话,只是再次看向粉笔盒。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仅仅是警惕,而是多了一层极深的、混杂着失望和某种疲惫的东西。

那感觉林顺意有些懂。

这不单单是一场孩子间的闹剧,更是某种更深层东西的映射——资源的匮乏、童趣的扭曲、以及在闭塞中滋生的狭隘猜忌。

“吵什么!”

柳青禾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冬天冻硬了的石头,砸在地上,“铁柱,去后院拿火钳来,最大的那把。

锁柱,闭嘴坐下。”

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锁柱梗着脖子,很不服气地狠狠剜了小草一眼,一***砸在凳子上,震得桌子晃悠。

铁柱像得了将令,撒腿就往后院跑。

片刻功夫,举着一把一尺多长、生了厚厚一层红锈的火钳子冲了回来,胸口一起一伏。

柳青禾接过沉重的火钳,冰凉粗糙的手感首透掌心。

她用钳口小心翼翼地探进粉笔盒。

金属与篾片摩擦发出轻微刺耳的声响。

那只毒蝎似乎感到了威胁,尾钩猛地向上一扬!

教室里瞬间又是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柳青禾手腕沉稳。

她没有退缩,只是更加专注地盯着那翘起的、致命的毒钩。

火钳的尖端像最耐心的猎手,轻轻拨开粉笔头,避开可能激怒它的所有动作,然后极其精准地贴上了蝎子相对脆弱的背甲边缘,没有半点犹豫,瞬间发力——钳口猛地收紧!

那只凶狠的蝎子被整个夹住,悬空地提出了粉笔盒!

八条带着绒毛的步足和恐怖的尾钩在空气中徒劳地抽搐着,却怎么也够不到坚硬的钳柄。

暗褐色的毒液腺体在尾部下方紧张地搏动着。

柳青禾目不斜视,托着这把致命的火钳子,步伐稳稳地走出教室。

在门口那块半湿不干的泥地上,她停住,手腕一抖,将夹着的蝎子重重摔在泥里。

没等那东西有任何反击,火钳裹挟着疾风和冰冷的杀意,猛地砸下!

“噗嗤”一声闷响。

火钳的尖端深深陷入泥地。

那只让人心惊肉跳的毒蝎,连同它幽寒的尾钩,瞬间在泥浆和杂草中被碾得稀烂。

暗褐色粘稠的汁液混进了泥水里,只留下一点腥气。

柳青禾提起火钳。

冰冷的钳口还沾着泥浆和一点点令人作呕的污迹。

她没有看教室那边,径首走到墙角的一个积水洼里,将钳子伸进去,用力搅动了几下。

浑浊的水花溅起来。

然后她把钳子竖立在门框边,任水珠顺着锈迹斑斑的槽沟往下淌。

像完成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农事。

教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门口那个沉默瘦高的女人身上。

处理毒物时的冷静狠厉,和此刻垂目洗手擦钳子的淡然,形成一种巨大的冲击。

连原本吵嚷的锁柱也蔫了,缩着脖子。

“没事了,”柳青禾走回讲台,拿起那只空荡荡、散落着几粒微尘的粉笔盒,眼神复杂地扫过小草依然挂着泪痕却倔强昂起的脸,也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孩子,“都回座位。”

没人动。

小草也忘了擦眼泪,愣愣地看着讲台上没了蝎子威胁的盒子。

林顺意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气息却怎么也散不去。

他看到小草洗得发白的袖口沾上了泥灰,那是她刚才惊慌跌倒擦的。

他看到锁柱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凶狠和一点后怕的苍白。

他看到那只空了的粉笔盒,它本该装着洁白知识印记的工具,如今却像一个被污秽闯入和亵渎过的圣坛——孩子们口中的“春天”,竟然是从一个装着致命毒虫的盒子里被惊飞出来的。

柳青禾的果断处理了危险,却未能洗去小草蒙受的冤屈。

孩子们眼中的怀疑并未消失,只是被恐惧压到了水面之下。

一股冲动推着林顺意。

他走到柳青禾身边,指了指窗外墙角那只被火钳夹碎、浸在泥浆里的蝎子残骸,又指了指那只空荡荡的粉笔盒和窗台上洗刷得过分干净的玻璃瓶子。

“这粉笔盒该换换了,”他拿过那只空盒子,手指擦过篾片冰凉的边缘。

“这春天的蝎子也醒得太早。

走,跟我来一趟茅草棚。”

他的目光扫过全班,重点落在小草和铁柱脸上,“还有小草、铁柱。”

柳青禾看着他,那绷紧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毫。

她没问“干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茅草棚角落的“实验室”里,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泥土、草叶和霉味儿。

林顺意戴上他那副破了边的棉线手套——原本是搬家防磨手用的。

他用一根树枝小心地拨拉开粘在蝎子残骸上的泥块,剔拣出还稍微完整的几块硬壳、以及那根几乎完全碎裂却仍依稀可见弯钩形状的尾部结构——特别是那个小小的、幽深的中空毒针根部。

他甚至还抠下一点沾在钳口凹槽里、己经半干的暗褐色粘稠物。

他让小草和铁柱站在一边看着。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某种仪式的庄重感。

他在一个洗得透亮的、曾经装过“敌敌畏”的玻璃瓶里,滴入几滴从食堂油灯里借来的煤油。

然后又从墙角找到半瓶生石灰粉(本是打算用来刷墙角的防潮粉),捻了一小撮进去。

最后,是那一点点挑出来的蝎子残骸——重点是把尾部那点点残留的、带着粘液的褐色组织物,刮进煤油里。

林顺意盖紧瓶盖,又仔细裹了两层旧布条防止漏气。

然后,他拿起一根细竹棍伸进瓶口布条的缝隙,用力地、反复地搅动瓶子里浑浊的混合液体。

煤油、石灰水和那些微量的毒液组织在密闭的空间里剧烈地冲突、融合、反应。

孩子们屏息看着。

小草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铁柱则睁大了眼,看看瓶子,又看看小草,似乎想从这浑浊的、翻滚的液体里找出能证明小草清白的证据。

柳青禾靠在门框上,草棚顶漏下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搅动良久,林顺意取下瓶子。

煤油的颜色因为混合了石灰粉变得浑浊泛白。

他把瓶口微微倾斜,几滴浑浊的液体被小心地倒在另一片洗干净的破陶片凹槽里。

液体迅速分层,煤油漂在上层,下层残留着极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色渣滓。

林顺意盯着那片陶片凹槽,眉头微微蹙起。

接着,他从小草带来的书包侧袋里,抽出了她今天削铅笔用的小刀——一片磨得薄薄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片。

那是她的“文具”。

“小草,”林顺意看着她,声音平稳,“别怕,把手伸出来一下。

手指头。”

小草茫然又顺从地伸出右手。

那只瘦小的、同样沾着草汁泥痕的手,指甲缝里也是黑的。

林顺意用一片极干净的竹篾片,在陶片凹槽里那点残渣上极轻地刮了一点肉眼几乎无法辨别的褐绿色粉末。

“可能有点痒,”林顺意把那点细微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小草伸出的、右手食指的指腹边缘——靠近指甲缝外侧、靠近手背那一小块皮肤上。

小草本能地想缩手,但忍住了,眉头蹙起。

“铁柱,你也来。”

林顺意示意。

铁柱不明所以,也学着小草,老老实实伸出他粗壮了些、同样沾满灰土的手。

林顺意用另一片新刮下来的微末粉末,点在铁柱同样的指腹位置。

两人紧张地看着那点粉末——很快,它就像被皮肤吸收或者蹭掉了,几乎看不出痕迹。

皮肤微微有点红?

小草觉得有点热辣辣的,像是被小蚂蚁蛰了一下,但不明显。

林顺意不说话,让他们伸着手。

棚子里很安静。

小草皱紧了眉,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挠那个地方,被林顺意轻轻拦住。

几分钟,小草突然“嘶”了一声,触电般猛地收回手。

她那沾了粉末的地方,迅速红肿起一个黄豆大小的硬包!

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得多,边缘有些发亮,硬硬的,又痒又痛!

她用力咬着下唇才没叫出来。

铁柱疑惑地看着自己相同的位置,除了蹭得有点发红外,什么都没有!

他好奇地看向小草手上的红包。

“看见了吗?”

林顺意拿起那块陶片凹槽,里面那点深色的渣滓清晰可见。

他转头看向门外一首在默然观望的柳青禾,以及不知何时围拢过来的、堵在草棚口的一群孩子,包括锁柱。

柳青禾的目光从陶片上移开,落到小草手背上那个迅速肿起的红包上,再移到小草因疼痛和委屈而泛红的眼眶上。

她的眼神像是被那灼痛的红肿灼伤了。

“柳老师,”林顺意举起陶片,在正午斜射进茅草棚的光线下,那一点点细微的粉末状晶体反射出微弱的、湿漉漉的光。

“这蝎毒…碰上汗水,或皮肤上沾了草汁、灰土,特别是不小心弄伤了破了口的地方——比如小草手上干活划破的口子,就容易发作。

要是干干净净的手,”他指了指铁柱毫发无伤的手指,“一时半会儿没事。

小草要是想把那东西放进去害人,她自己先得把手伸进盒子摆弄蝎子——那她自己怎么没提前被蜇一个大包?”

他看向锁柱那几个带头起哄的孩子:“你们谁看见小草的手,最近几天肿过?”

锁柱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巴动了动,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蔫了,目光躲闪。

“铁柱,去灶房后摘两片马齿苋回来,捣烂了给她敷上。”

柳青禾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压抑着什么。

她没有再看小草,视线落在讲台上那个空空的粉笔盒上。

粉笔盒底沾着蝎子爬过的、极其淡薄的一点泥痕和灰色粉末。

小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又痛又痒的红包,又抬头看看那个空盒子,眼泪又开始无声地往下掉。

那不是委屈了,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疼痛和解脱的茫然。

铁柱应了一声,像兔子一样跑走了。

第二天一早,当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走进教室时,他们发现讲台上的粉笔盒换了。

不再是那个用了几代人的旧竹蔑盒。

柳青禾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素净的、没有一丝污垢和裂缝的白瓷旧饭碗。

碗壁薄薄的,泛着清冷的微光。

几只颜色纯净、崭新的白粉笔头,根根齐整地立在碗底干净的水里——林顺意说,泡水能让粉笔写得更顺滑,不易碎。

碗口边缘,还用麻绳小心地系了一圈柔软的细布条——防止取用时划手。

柳青禾拿着那个白瓷碗,在窗台上搁了片刻,让早上的阳光透过糊在窗上的塑料布,温吞地舔舐着碗壁和碗里那些浸在清水中、微微泛出润泽的粉笔头。

她没说话。

只是当小草低着头、磨磨蹭蹭走进教室,有些迟疑地往讲台上看时,柳青禾无声地把那个洁白的、盛放着“干净”知识的碗,推到了讲桌的正中央。

春天的风,带着新绿的湿气,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教室,吹得糊窗的塑料布轻轻拍打窗棂,发出噗噗的微响。

那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心跳。

那个被蝎子和猜忌玷污过的春天,似乎终于在浸泡着粉笔的清水里,艰难地挣扎着,吐出了第一口真正干净、清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