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顾西楼蹲在墙根下,额间那点鲜红的朱砂痣在阳光下像颗凝固的血珠。
她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脚边一丛刚冒头的嫩草。
“你痛不痛呀?”
她小声问,声音细细软软的,“二姐踩到你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刚才二姐顾知夏那缀着珍珠的绣鞋尖,是如何毫不留情地碾过这片新绿,只为了走近她。
“傻子!
又跟草说话?”
尖利的嗤笑自身后砸来。
顾西楼慢吞吞地回头。
大姐顾南安和二姐顾知夏立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一个环抱双臂,一个掩口轻笑。
“怪物。”
顾南安撇撇嘴,眼里的嫌恶浓得化不开,“生下来就没哭过一声,也没见你笑过。”
顾西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里面干干净净,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两个姐姐讥诮的脸。
“哭…是什么?”
她问,带着真切的困惑,“笑…又是什么?”
顾知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起来,莲步轻移走到她跟前。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压过了草叶的清气。
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用力捏住顾西楼软嫩的脸颊肉,狠狠向上一提。
“喏!”
顾知夏的声音带着戏弄的恶意,强行将顾西楼两边的唇角掰扯成一个僵硬的弧度,“就这样,看见没?
这叫笑,记住了吗?”
皮肉被拉扯的痛感清晰地传来。
顾西楼顺从地仰着小脸,任由姐姐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作弄。
她努力感受着唇角被拉扯的形状。
她用力点头,额前的朱砂痣也跟着点了点:“记住了。”
顾知夏这才满意地松开手,指尖残留的滑腻触感让她嫌恶地在一旁的石头上蹭了蹭。
“真是块木头疙瘩。”
她拉着顾南安,裙裾窸窣地远去了,留下那刺耳的评价,“废物,怪物。”
顾西楼站在原地,脸颊上还残留着被捏红的指印,***辣的。
她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僵硬的嘴角,模仿着刚才被强行拉扯出的那个弧度她认真地练习着这个陌生的动作。
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脸色煞白地冲进小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们!
快、快去看看夫人吧!
夫人她…她不好了!”
空气瞬间凝固。
顾南安和顾知夏脸上的刻薄笑意僵住,旋即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两人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提起裙子就朝主院方向狂奔,钗环散落也顾不上了。
顾西楼怔了怔。
娘亲?
云娘?
那个会用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额间朱砂痣,会哼着绵软小调哄她入睡,会在父亲呵斥她“怪物”时,默默将她护在身后的娘亲?
她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也跟着跑了起来,懵懵懂懂地追逐着姐姐们惊慌的背影。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揪了一下,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闷痛。
她捂住那里,脚步却不敢停。
主院正房外,气氛己如冰封。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石苦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顾荣决在廊下暴跳如雷。
他脸色铁青,双目赤红,昂贵的锦袍前襟沾着几滴暗褐色的污迹,拳头狠狠砸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废物!
统统都是废物!”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狂怒而扭曲,“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呢?!
花了那么多银子请的稳婆、大夫,都是干什么吃的!
连个带把的都保不住!
一群饭桶!”
廊下跪倒一片瑟瑟发抖的下人。
顾南安和顾知夏扑到近前,早己哭得肝肠寸断,扑通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哀哀切切地呼唤着“娘亲”。
顾西楼也跑到了。
她停在那片压抑的哭声和父亲的咆哮边缘,小小的身子站得笔首。
她看着那扇不断有丫鬟端出染血布巾和水盆的房门,又看看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姐姐们。
那心口闷痛的感觉又来了,像有块小小的石头硌在那里。
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像姐姐们那样凄厉的哭声,脸上也做不出她们那样悲伤欲绝的表情。
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顾荣决血红的眼珠子猛地扫过众人,最后死死钉在唯一站着的顾西楼身上。
那张毫无悲戚甚至有些茫然的小脸,瞬间点燃了他所有无处发泄的暴戾。
“怪物!”
他一步跨到顾西楼面前,手指几乎戳到她光洁的额头上,那点朱砂痣在他眼中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看看你这个怪物!
你娘死了!
你亲弟弟也没了!
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那咆哮如同炸雷,震得顾西楼耳膜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娘亲…死了?
像院子角落里那只被野猫咬死后再也不会动的小黄雀一样?
以后再也摸不到她的手,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空落落的闷痛骤然加剧,变成一种尖锐的拉扯。
她看着父亲扭曲暴怒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
没有眼泪…没有哭声…怎么办?
她想起刚刚在小院里,二姐用力拉扯她嘴角的样子,还有那个词——笑。
对,要笑!
姐姐教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调动脸上所有能控制的肌肉,僵硬地向上拉扯自己的嘴角。
那弧度怪异极了,像是画上去的,比哭还要难看百倍,与她那双依旧澄澈却盛满懵懂和一丝恐惧的大眼睛格格不入。
“啪!”
一记沉重狠辣的耳光,带着顾荣决所有的憎恶和迁怒,狠狠扇在她稚嫩的小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她整个人像片破败的叶子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额角擦过粗糙的石板,***辣的疼,眼前瞬间金星乱冒。
“畜生!”
顾荣决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还敢笑?
你弟弟死了你很开心是不是?!
你这没心肝的怪物!
滚!
给我滚去柴房!
三天!
一口饭都不准给她吃!
让她好好反省!”
粗暴的手立刻伸过来,毫不留情地揪住她后颈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拽起来。
顾西楼小小的身体悬空着,无力挣扎,只感觉额角擦伤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胀痛,半边脸颊更是麻木过后,火烧火燎地肿了起来。
她被人半拖半拽地拉离了那片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刺鼻的血腥味,丢进了顾府最偏僻角落,那个终年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柴房。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声音。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