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沉重而滞涩的灰,仿佛淤积了万载光阴的泥沼,蒙在青铜铸造的庞大圆台上。
昔日九鼎峥嵘的恢弘石台,如今己成了无名的矮丘,匍匐于贫瘠山岭的背脊处。
粗粝的风卷过,带着远处戈壁特有的沙土腥气,撞在那蒙尘的青铜基座上,连一点回响也无,只吹起一片更加黯淡的尘埃,打着旋,又死寂地落回。
阳光苍白,掠过那些巨大而模糊的纹路——依稀还能辨别出神龙衔尾、古凤朝阳的图样,也曾映照过人皇率领万民祭祀时的无上荣光。
而今,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残破的基座,被岁月、被遗忘、被无可挽回的衰颓啃噬得如同枯骨。
它沉甸甸地压在这片被称之为“遗忘之角”的土地尽头,压得西野荒芜,压得人喘不过气。
人族,曾经煌煌赫赫,如今蜷缩的角落,这便是全部。
远方,视野尽头蜿蜒着巨大的山脉轮廓,黑沉沉如同凝固的巨兽脊梁。
那是最后的边墙——“孤烽墙”。
几缕稀薄的烽烟挣扎着升起,很快便在空旷而压迫的天穹下散碎不见。
不知是哪一族的巡狩骑兵,如黑蚁般的点点黑影掠过远处山脊,铁甲映着暮色,寒光森冷,远远传来压抑的马嘶和某种非人的尖利呼喝,敲打着稀薄而脆弱的空气壁垒,提醒着每一个蜷缩在墙内的人族——外面早己换过人间。
孤烽墙脚,散落着几个依着残存古墙根勉强存续的边陲村镇。
暮色渐合,炊烟无力地扭动几下,也迅速被越发浓稠的夜色吞噬。
栖霞镇,镇如其名,只剩下黄昏时最后一丁点死气沉沉的红,正被灰暗的瓦片和低矮的土墙一点点吃掉。
这里的灯火,吝啬而微弱,生怕惊扰了笼罩西野的沉重。
边远小镇的深处,一个极不起眼的院落里,油灯昏黄的光晕被门缝挤扁,艰难地投射在潮湿的泥地上。
灶膛里柴火劈啪作响,散发着朽木潮湿的闷烟。
许叶荒蹲在灶前,眼睛被烟熏得有些发涩,他用一根长长的旧火钳,小心地拨弄着灶膛里半死不活的火种。
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十六七岁、被灶烟熏染得有些灰扑扑的脸,如同罩了一层褪色画布。
他五官清瘦,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秋日下的深潭,偶尔灶火跳跃时,那潭底似乎才会漾起一丝微弱的光。
“荒伢子!”
屋里传来母亲疲惫沙哑的催促,“火再旺些,你爹快回了。”
“嗯。”
许叶荒低声应着,把最后一块朽木推进去。
父亲是在孤烽墙下做泥水粗工的,每日踩着最后一线微光回来,浑身裹着尘土和挥之不去的苦涩气味。
火旺了些。
烟气在屋里盘旋,熏得梁上挂着的几串干辣椒显得愈发暗红陈旧。
许叶荒靠着暖烘烘的灶台壁坐下,身体深处涌上一阵熟悉的疲惫,意识却像被什么轻柔的东西牵扯着,开始恍惚。
星海。
浩瀚无垠、冰冷死寂的星海。
他感觉自己悬浮其间,渺小如沙砾。
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门”静静悬浮在前方。
青铜色,古老得仿佛在时间洪流里被磨去了所有锋芒,呈现出一种沉郁斑驳的质感。
门的表面覆盖着难以理解的符文,每一道都扭曲盘结,像是凝固的雷电,又像某种远古巨兽的骨骼。
它静静地悬在那里,亘古不移。
门扉之间的幽暗缝隙,似乎更深一些,像是通向……虚无?
永恒?
每次梦到这里,许叶荒总感觉那缝隙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无声地呼唤。
但一切都寂静,无边的死寂压得他喘不过气。
“啪!”
灶膛里一块烧裂的木柴惊响,猛地将许叶荒从窒息般的梦境深渊拽了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胸口闷痛,背上己然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扇门带来的冰冷触感和门后无法言喻的凝视感,像浓雾一样黏在心神深处,挥之不去。
“又睡过去了?”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母亲布满细纹的脸探出来,带着忧色,“快去门口迎迎你爹,也该回来了。
早些洗洗睡了。”
许叶荒默默起身。
灶火的暖意与梦境的冰冷在身体里交织搏斗,留下一种空荡荡的粘滞感。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傍晚的风立刻裹挟着边地的粗粝沙尘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涌入。
天幕低垂,最后一线惨淡的微光挣扎着从西面孤烽墙的垛口溢出,像一道尚未愈合的、流淌黑血的伤口。
整个栖霞镇沉入一片无力的灰暗。
他踏出院门,沿着狭窄弯曲的小街向镇东头走去。
脚下踩着的泥土里混杂着不知年月的碎石和灰白骨殖的碎屑。
远处孤烽墙巨大的阴影轮廓压在心头,沉默而凶戾。
小镇东头的古榆树下,总是围着一群人。
树下半埋着一块布满凹痕的墨青色条石,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从更古老的祭天台废墟里翻拣出来运到此地的废物。
石面上最深的凹槽里积着一层厚厚的烟垢油脂,此刻正被点燃。
一团微暗浑浊的红光在昏色中幽幽跳动,勉强映亮石旁那个枯坐的身影。
镇里人都叫他老万瞎子。
瞎不瞎?
谁知道呢。
他总垂着眼皮,浑浊的眼睛只剩下一条几乎看不清的缝隙。
但他知道的事很多,多得像榆树交叉的枝干。
许叶荒悄无声息地挤在人群最外侧的阴影里。
几个半大孩子蹲在条石下,眼巴巴地望着那红光映照下的干瘦老者。
“万爷爷,再讲讲嘛!”
一个缺了门牙的小毛头憋不住催促,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老瞎子没抬头,枯瘦如鹰爪的手伸过来,摸索着在烟缸边上“哒…哒…哒…”地敲了三下。
条石上那团浑浊微弱的火焰,随着这缓慢的敲击,火苗仿佛有些凝滞,那映照在周遭人脸上的红光似乎也染上了凝固的血液质感,显得沉重而不祥。
“讲讲?”
老瞎子喉头滚动,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要耗尽力气才能挤出喉咙,“讲的……还不够?”
他蓦然停住话头,那缝隙似的眼皮竟向上撩开一点点,浑浊的眼珠朝着缺牙孩子、又扫过黑暗中沉默的人群,目光似乎无焦点,却带着一种针刺般的寒意,穿透了昏暗,戳在每一个听众的皮肤上。
人群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榆树的枝条在无声摇曳,投下更深的黑暗。
“……很久……很久以前呐……”老瞎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贴地游走的叹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潜的……有哪一族比得过‘人’?”
“三千年……呵……”他喉咙里滚过一个模糊的、仿佛被掐断了的音节,干瘪的手指痉挛般蜷缩起来,狠狠攥住了身下冰冷的条石边缘,青筋在褐黄松弛的手皮上扭动,“三千年……前!”
那三个字咬出来,沉重得如同从古墓深处掘出的青铜棺椁砸在地上。
火光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寒意刺痛,迅速萎靡下去。
老瞎子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像被隐形的寒流击中。
他猛地闭嘴。
那浑浊的眼缝再次扫过来,掠过许叶荒藏身的角落,随即狠狠地、死死地向下垂去,用力地低下了那颗饱经风霜的头颅。
西周死寂。
风卷起一股微尘,夹杂着更浓重的血腥和沙砾气味,呛得人只想咳。
榆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晃动,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老瞎子整个人几乎蜷缩进枯树根下的黑暗里,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互相刮擦:“莫问!
莫再问!
问——即是大祸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