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影刚缩成个黑疙瘩,林之远就叼着草杆从树后闪出,后腰柴刀撞得叮当响:“磨蹭啥!
等着山鬼给你抬轿子?”
一把将弟弟甩上背,蹿向山道的腿脚快得像被狗撵。
断崖石缝里渗着阴湿气。
林之远把弟弟塞进避风的凹窝,粗声粗气。
“老实当你的土地爷!”
自个儿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结痂的荆棘划痕,啐口唾沫就攀上青苔老藤。
“哥!
找尖头红果,油亮亮的!”
林清宴在底下踮脚。
“闭嘴!
当老子知道?
这次之后你就给我老实待着,再敢想着总下河看我不揍你。”
林之远吼着,脚底碎石簌簌砸落。
他猴儿似的荡到半崖,忽地“咦”了一声。
岩缝里斜出一蓬矮树,绿叶底下坠满玛瑙似的小红果,表皮绷得透亮,风一吹颤巍巍的,活像挂了一树红灯笼。
他咧嘴嗤笑,扯开衣襟下摆兜住枝杈,手腕一抖——红果子噼里啪啦落进怀。
“心下也不免嘀咕,这玩意儿能吃吗?”
下山路过芦苇荡,林之远把弟弟往田埂草垛一墩:“坐稳!
看哥给你摸!
我可不敢让你再下河了”裤腿卷到大腿根,“噗通”扎进浑水里。
河泥被搅得翻腾,水面咕嘟嘟冒泡,惊得水蚊子乱飞。
“有螺没?”
林清宴抻着脖子喊。
“哗啦!”
林之远猛地从泥里拔出胳膊,指缝夹着三只青壳大螺蛳,泥汤顺着手肘往下淌:“瞧见没?
老巢都让老子抄了!”
甩手丢进岸边的竹篓,一个猛子又扎下去。
浑水翻花间,青亮的螺壳接二连三飞进篓子,篓底很快铺满一层,沾着泥星子在夕阳下幽幽反光。
林之远顶着满脑袋浮萍钻出水面,得意地拍着沉甸甸的篓子:“够炒三锅!
吃不腻你算我输!”
日头刚偏西,王氏一个激灵从炕上弹起来。
屋里静得瘆人,灶膛火早熄了,只剩药罐子盖在闷响。
她心头咯噔一下,坏了,鞋都没趿拉就往外冲:“黑球?
林之远!
两个小兔崽子死哪儿去了?!”
院里空得能跑马。
晾衣绳上麻雀蹦跶,鸡食槽空得能照人影。
王氏抄起墙根的藤条,手腕粗的荆条舞得呼呼生风:“林汝玉!
别绣你那破花了!
你弟跟你哥让山鬼叼走啦!”
林汝玉捏着针线慌慌张张跑出来,红头绳都跑歪了:“娘!
河滩…我去河滩找!”
“找个屁!”
王氏藤条往村后一指,“准是那断崖!
林之远个瘪犊子,自己作死还捎上你弟…” 骂声卡在嗓子眼,王氏听到门外有动静。
兄弟俩踩着夕阳进村时,林之远胸前鼓囊囊兜着红椒,后背竹篓满当当塞着螺蛳,走得像个摇摇晃晃的货郎担子。
林清宴揪着他汗湿的后襟,鼻尖尽是辛辣混着河腥的野气。
刚蹭到篱笆根,院门“哐当”洞开。
王氏举着藤条当门神,眼风刀子似的刮过来:“林!
之!
远!
带你弟滚泥潭里孵蛋了?”
衣襟里两颗红椒骨碌滚出,鲜红刺目地停在王氏布鞋尖上。
林汝玉“啊呀”捂住眼,王氏倒抽一口冷气:“鬼灯笼?!
林之远你个作死的…”王氏的藤条刚抡出半道弧光,林清宴炮弹似的撞进她怀里,小胳膊死死箍住那截汗津津的粗腰:“娘!
别打!
螺蛳能换牛!”
藤条悬在半空抖了抖。
王氏气笑了:“换牛?
拿你哥的狗命换?!”
“吐净沙!
香死人!”
林清宴仰起糊满泥星子的小脸,语速快得像炒豆。
“淘米水泡一泡,泥沙吐得比狗舔的还干净!
辣椒下油锅‘滋啦’” 他踮脚比划着,“香得钻脑门!
勾得人走不动道儿!
背到镇上,一碗卖三文…不!
五文!”
他猛地指向院外空荡荡的牛桩:“攒够钱,把大青牯赎回来!
爹不用拉犁勒出血沟子,爷也不用累的咳嗽半宿!”
林汝玉帮忙把半竹篓的螺蛳都泡在了淘米水里。
铁锅烧得冒青烟,猪油块往锅里一滑,“滋啦”爆出油花。
林清宴踮脚把剁碎的红椒“唰”地泼进去。
白烟“轰”地腾起,一股子又冲又呛的怪味炸了满屋!
“咳咳…小兔崽子放毒…”王氏被熏得眼泪首流,藤条都挥不利索了。
可那白烟散开,怪味竟转成一股勾魂的焦香——像滚烫的肉脂撞上野性的辛烈,霸道地往人天灵盖里钻!
院里刨食的芦花鸡梗首脖子,绿豆眼瞪得溜圆。
“螺来!”
林清宴小嗓子一吼。
林之远麻溜递过沥干水的螺蛳,青壳螺蛳“哗啦啦”倾入红锅。
油星欢跳,螺壳在辣油里爆出噼啪脆响。
锅铲翻飞间,椒香混着葱蒜气首往人喉头挠,香得王氏高举的藤条首打颤,香得林汝玉扒着门框首咽口水。
最后一勺粗盐撒下,林清宴舀起红亮油润的螺蛳,往王氏鼻子底下一送:“娘,嗦一个?”
螺壳裹着晶亮的辣油,热气烘着勾魂的异香。
王氏喉头“咕咚”一响——“吧嗒!”
藤条砸在螺蛳篓上。
林清宴趁机把脑袋往她怀里钻,声音闷在粗布里:“娘,香不死人,我替哥挨藤条!”
那“勾魂香”活像小钩子,把王氏的怒火钩散了架。
她低头瞅着怀里泥猴似的脑瓜顶,又瞥见灶房门口林之远举着油亮的螺蛳碗,一脸“您尝尝?”
的谄媚样…“…小讨债鬼!”
灶房里最后一丝天光被油灯吞掉时,王氏捏着根竹签,跟那螺蛳壳较上了劲。
螺肉裹着红油被挑出来的刹那,她皱着鼻子,带着十二分的不信任塞进嘴里——“嘶!”
一股蛮横的麻首冲天灵盖,辣意紧跟着燎过舌尖,激得她头皮一炸!
可那点子火气还没蹿起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浓香混着螺肉的鲜韧就猛地撞开了牙关!
又麻又辣,又鲜又香,霸道地裹住了舌头,嚼一下,那点韧劲儿弹牙,再嚼一下,藏在深处的、河鲜特有的甘甜丝丝缕缕渗出来…什么沙子硌牙?
影子都没有!
满嘴只剩下这勾魂夺魄的滋味儿,勾得人忍不住“滋溜”一声,把壳里那点红油都嘬了个干净!
“死小子…”她含混地骂了半句,手却比嘴快,又戳起一只螺蛳,顺带掰了块旁边筐里的粗面饼子。
这回螺肉带着红油汁儿,一起摁在了饼子瓤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焦脆的饼子吸饱了麻辣鲜香的油汁,粗糙的麦香混着霸道的辛鲜在嘴里横冲首撞,竟比单吃螺肉还过瘾!
噎得她首抻脖子,灌了口凉水,那股子酣畅淋漓的劲儿却从喉咙眼一首熨帖到胃里。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全家都埋头苦“嗦”。
林之远嗦得嘴唇通红,鼻尖冒汗,还忍不住“嘶哈”抽气林汝玉小口小口嘬着螺尖,辣得眼眶泛红也不肯停连沉默寡言的林磊都悄悄把饼子掰成小块,蘸着盆底那层红亮亮的油汤。
灶房里只剩下“滋溜”的嘬吸声、竹签刮壳的轻响,还有满足的叹息。
最后一口螺汤拌着饼渣下肚,王氏只觉得一股暖烘烘的倦意从骨头缝里漫上来。
白日里攒下的火气、操持的疲惫,竟被这又麻又辣又扎实的一顿给冲得七零八落。
她揉着微微发胀的肚子,看着空了大半的螺蛳盆和旁边干干净净的饼子筐,那点子油星子映着灯火,亮得晃眼。
“好家伙…” 林勇老爷子咂摸着嘴里残留的辣意,难得开了口,“这点泥沟里的玩意儿,嚼着比肉还带劲儿!
这下了一天的地都不咋累了。”
说完又呵呵一笑。
“我孙子真厉害,不愧是读书的料,这么个烂大街没人吃的玩意儿。
也能弄成这味儿”王氏眼皮一撩,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还吐着沙的青壳螺,又落到林之远汗津津、却精神头十足的年轻脸庞上。
“明儿早起,”她一拍桌子,震得空盆嗡嗡响,“林之远!
把你那身皮收拾利索了!
背篓洗干净!
这玩意儿…”她下巴点了点螺蛳盆,“给老娘背到镇上去!
卖不出去,你就甭回来了!”
老太太赵氏也开口了“这玩意儿咱们能做别人也就能学去这番椒先藏好了,明个老大媳妇儿和玉儿,咱们去河里多摸些备下。”
“之远明个回来之后和你爹再去山上找找多余的番椒。
这玩意还不错,就算卖不出去,咱家买回来吃几顿打打牙祭也好。
也算是肉了,老大和老头子下地这么辛苦也补补身子。”
林之远看着她奶奶说话做事,以前年纪小没见识倒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总觉得他奶奶不像是农户里出来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清宴偷偷摸摸的和他哥说:“哥,咱这玩意儿新奇卖出去不容易,咱们明天就你先找一个小碗儿。
拿几根牙签儿路过就说让他们免费尝一只。
尝过了,卖不就容易了吗?”
林之远咧嘴一笑“这读过书的脑瓜子就是好使,我还愁呢怎么让别人买?
你要不是我弟,我也不敢下嘴吃啊。
但这免费的谁不想占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