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恩特村的上空,十月末的寒风像磨利的刀片,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声。
杰森缩在比尔肩头,每一步都踩在结着白霜的冻土上,咯吱作响。
刺骨的风灌进领口,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掩住嘴,指缝间哈出的白气瞬间在冷空气中凝结。
三天前那场突来的寒潮让他染了风寒,此刻额头滚烫,视线里的木屋与土路都在寒风中晃成模糊的色块。
村里好多人家的烟囱只冒出几缕青烟,歪斜的茅草屋顶上凝着厚霜,像撒了层粗盐。
墙缝里塞着的破麻布早被风撕成碎条,露出里面冻裂的泥块。
杰森路过时,看见窗台上摆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面插着几枝干枯的野菊,花瓣上结着冰棱,在昏暗天光下闪着冷光。
更远处的牛棚传来老牛嘶哑的低鸣,棚顶的稻草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发黑的木梁。
“比尔,”他忽然停下,指着路边一块覆着薄霜的青石板,“扶我坐下,有话要说。”
少年连忙搀扶他坐下,自己蹲在一旁,指尖悬在杰森额头前又缩回——那片滚烫隔着粗布都能感知。
连日的照料让比尔眼眶发黑,腹中饥饿如猫爪挠心,可看着杰森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潮红的脸颊,他把藏在树洞的半块干面包抛到了脑后。
少年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又将自己肩上磨破的麻布褂子往杰森身上裹了裹。
这时,拄着拐杖的老玛莎从隔壁茅屋挪出来,她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被,脸上的皱纹里全是霜花。
“小杰森,又咳了?”
她的声音像破风箱,“昨儿我煮了点蒲公英根水,给你留了半碗在窗台上,记着喝。”
“谢谢您,玛莎奶奶。”
杰森哑着嗓子回应,又咳出几声,“您家屋顶的茅草该补补了,后半夜风大得能掀了房梁。”
老玛莎叹了口气,用拐杖戳了戳冻硬的地面:“补?
拿什么补?
去年攒的稻草早被霜沤烂了。
听说西头的老汤姆家,昨儿夜里屋顶塌了一半,一家人缩在牲口棚凑活呢。”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冻硬的土豆,塞给比尔,“拿着,煮煮能填肚子。”
比尔攥着冰凉的土豆,看着老玛莎佝偻着背走回茅屋,那扇用木板钉的门在风中吱呀摇晃,门框上的裂缝能塞进根手指。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玛莎奶奶的小孙子就是在这样的破屋里染上肺炎,没能熬过正月。
“你去林子里找大哥奎安,”杰森靠着冰冷的石板,每句话都带着颤抖的喘息,“就说我病得厉害,有急事商量,让他立刻回来。
这冻土路我能慢慢挪。”
比尔本能地摇头,亚麻色的头发上凝着白霜:“你的病还没好,现在还烧得迷糊……听我说,”杰森攥住他的手腕,掌心的热度烫得比尔一怔,“前些日我在路商那儿打听,小叔莱恩在梅尔斯镇铁器铺落了脚,还问起咱们。
这事必须赶紧告诉大哥,再拖下去……”他没说下去,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震得石板都在发颤,咳出的白气里带着滚烫的湿意。
这时,抱着孩子的莉娜嫂从巷口走来,她怀里的婴儿裹在破旧的襁褓里,小脸冻得通红。
“杰森,比尔,”她声音发颤,“看见我家汉克没?
他说去林子里拾柴火,天都快黑了还没回。”
比尔指了指伐木场方向:“莉娜嫂,我正要去那儿找我大哥,帮您留意着。”
莉娜嫂叹了口气,摸了摸婴儿的额头:“这鬼天气,孩子夜里总哭,怕是也冻着了。
家里就剩半把燕麦,再没柴火,连煮糊糊的热气都没了。”
她看着杰森烧得通红的脸,从围裙兜里掏出半片干面包,“这是早上省下的,你垫垫肚子。”
杰森推拒着:“莉娜嫂,您留着给孩子吧。”
“拿着吧,”莉娜嫂把面包塞进比尔手里,“你们克顿大哥说,要是再找不到活计,开春就带我们去镇上碰碰运气。
总比在这冻土里等死强。”
她说着,眼圈红了,裹紧怀里的孩子匆匆离开,鞋底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提到莱恩小叔,比尔的蓝灰色眼睛瞬间发亮,睫毛上的霜花仿佛都跟着闪动。
杰森告诉他六年前那个背着行囊离开的莱恩,是兄弟俩对“外面世界”唯一的念想。
他不再犹豫,赤着脚踩在结霜的土路上,脚底被冻得发麻,却仍朝着伐木场方向狂奔:“我这就去!”
跑出几步又回头,拽住路过的少年匆匆交代:“沃森,帮我扶杰森回家!”
便头也不回地冲进寒风,单薄的身影在光秃秃的树影间时隐时现。
名叫沃森的少年沉默地走到杰森面前,架住他的胳膊。
两人踩在咯吱作响的冻土上挪步,路过铁匠铺遗址时,杰森看见那座坍塌的石炉里积满了霜,旁边散落着生锈的马蹄铁,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去年冬天,老兰斯就是在这儿冻坏了腿,不得不举家搬到镇上,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寒风中瑟缩。
“沃森,你家麦子收完了吗?”
杰森喘着气问。
少年摇摇头,头发上的霜掉在肩头:“没收多少,大半都被霜打了。
我爹说明年不种了,去镇上给人拉大车。”
他顿了顿,看着杰森发抖的嘴唇,“奎安大哥还在伐木场?
听说场主今年给的工钱又少了一半。”
“嗯,”杰森咳了几声,“他说再干半个月,凑点钱给我抓药。”
两人走到村中心的老井边,井台结着厚厚的冰,旁边歪着个破水桶。
沃森指着井台旁的木屋:“瞧见没?
那是新来的货商住的,昨儿我看见他屋里生着旺旺的炉火,桌上摆着熏肉。”
他的声音里带着羡慕,“咱们村多久没见过熏肉了?”
杰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扇紧闭的木窗缝里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闻到肉香。
而不远处,自家那栋破木屋的烟囱却冷清清的,屋顶的茅草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忽然觉得喉咙更疼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沃森将他扶进破木屋,放在吱呀作响的床板上,便默默退到门口:“我走了。”
话音未落,门己被寒风撞得吱呀响,屋外只剩下他踩在冻土上的脚步声渐远。
杰森挣扎着坐起,环顾西壁。
屋顶的茅草凝着白霜,墙角结着细小的冰棱;唯一的木桌腿上打着补丁,六把椅子有三把缺了椅腿,椅面上落着薄薄一层灰。
火盆里的余烬早己冰冷,只有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打转。
他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又咳出几声——在这连姜汤都凑不齐的破屋里,一场风寒足以拖垮性命。
“杰森!”
粗重的脚步声撞开房门,奎安裹着满肩白霜冲进来,比尔紧随其后,头发上的霜花己化成水珠。
“比尔说小叔有消息了?”
奎安的声音因急切而发颤,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寒气,几乎堵住了门框。
他身上的粗布褂子缝着层层补丁,袖口磨得发亮,手里还握着半根没砍完的木头。
“路上遇见莉娜嫂了,”奎安把木头扔在地上,搓着冻僵的手,“她说汉克在林子里迷了路,还好被我撞见,不然要冻死在里头。”
他看着杰森烧得通红的脸,眉头皱得更紧,“你这病怎么还没好?
我早上让玛莎奶奶给你送的蒲公英根水,喝了没?”
“喝了,”杰森撑着床头,目光扫过兄弟俩冻得通红的脸颊,“货商说,小叔在镇上铁器铺当帮工,能吃饱饭,”他顿了顿,指尖掐进掌心以保持清醒,“他让咱们去镇上,说能帮着找活计。”
他想起路上遇见的莉娜嫂和老玛莎,想起铁匠铺的断壁残垣,“我算了,再在这村子耗下去,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命。
奎安你力气大,能去码头扛活;比尔眼快,跟小叔学打铁;我……”他想起幼时跟着老学究认的几个字,“我去杂货铺记账,总能活下去。”
奎安盯着屋顶凝着的白霜,沉默许久。
去年冬天比尔冻得整夜发抖的模样,杰森为凑药钱冒险去北坡采药的背影,莉娜嫂怀里冻得啼哭的婴儿,老玛莎家漏风的茅屋,此刻在眼前交织。
他猛地跺脚,震落靴底的冻泥,粗粝的手掌拍在结着薄霜的桌上:“好!
我这就去结了伐木场的工钱,再去借辆板车,等你病好些就走!”
“大哥,”比尔在一旁搓着手,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口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黑糖,去年冬天帮货商的忙送的,一首用油纸包着藏在贴身口袋。
“等见到小叔,咱们一起吃这个!”
少年的眼睛在昏暗的屋里亮得惊人,哈出的白气在红糖上方缭绕。
杰森看着兄弟俩,忽然觉得额上的热气散了些。
窗外的寒风小了些,一缕微光穿透铅灰的云层,照在屋顶的白霜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场风寒像一记重锤,敲醒了困在冻土上的梦,而莱恩小叔在镇上的音讯,是他自己编造的故事,根本没有什么货商的事,他只是不希望三人在红果村如此艰难生存。
火盆里,他悄悄添上几块干柴,用冻僵的手指划亮火石,看火星噼啪溅起。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恩特村外的车辙声,听见了梅尔斯镇铁器铺的锤打声,还听见了莉娜嫂抱着孩子赶路的脚步声——或许在某个同样寒冷的清晨,会有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踩着结霜的土路,朝着远方的镇子走去,把身后的破败茅屋和冻裂的土地,都留在铅灰色的云层下。
而那半块藏在油纸里的红糖,终将在某个炉火旺盛的夜晚,化开成三兄弟掌心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