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从山坳里漫上来，吞噬了最后一缕晚霞。
两个孩子清脆的笑声追着滚动的银杏果跑远了，留下观景亭里滞重的空气。
山风卷着凉意，吹动姜晚柔软的额发，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在渐暗的天光里，像两潭映着旧影的深泉。
沈逾明的视线黏在那个穿着草莓裙的小小身影上，几乎无法呼吸。
林薇那句“锦艾走前……冻了卵子”，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道锈死的闸门。
无数画面碎片般奔涌而出——医院刺眼的冷光灯下，她刚做完骨髓穿刺，疼得额头全是冷汗，却对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逾明，你说……以后我们的小孩，像你还是像我？”
洱海边的晚风里，她赤脚踩在沙滩上，裙摆飞扬，回头大声说：“女儿！
一定要生个女儿！
我要给她设计好多好多小草莓裙子！”
分手前最后一次争吵，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声音隔着门板嘶哑绝望：“沈逾明，我要的你给不了！
一个健康的、能陪你白头偕老的人，一个……能顺顺利利生儿育女的家！
你懂不懂？！”
原来那时，她早己在绝望的深渊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他预留了一颗关于未来的、渺茫的星火。
用她的破碎，去赌一个他完整未来的可能性。
“锦艾……她……”沈逾明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感，“什么时候……安排的？”
陈朗上前一步，宽厚的手掌落在妻子微微颤抖的肩上，替她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声音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确诊后不久。
医生说……她的情况，以后受孕风险极高。
她瞒着所有人……联系了机构，签了厚厚一沓文件。”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嬉闹的孩子们，“取卵……很痛苦，她那会儿身体己经很差了。
林薇陪她去的，回来吐了一路，脸色白得像纸……却抓着林薇的手，反复叮嘱‘别告诉他，千万……别让他知道’。”
林薇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陈朗肩窝，压抑的哭声闷闷地传出来：“她说……‘这就像买了一张彩票，也许永远也用不上。
但如果……如果他将来有了家庭，有了爱人，却因为没有孩子遗憾……至少，至少还有这张废票，能刮开一次希望。
’废票”她把对自己身体的绝望和对他的祝福，都押在了这张冰冷的“废票”上。
沈逾明闭上眼，山风呼啸着灌进他空荡的胸腔，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他想起民宿床头那堆空掉的止痛贴包装袋，想起水槽壁上溅开的暗红血点。
原来在那日复一日的凌迟里，她还独自承受了这样一场无声的掠夺。
“她……没留话吗？”
沈逾明再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关于……姜晚。”
林薇抬起头，泪痕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小女孩懵懂地仰着脸，那双酷似姜锦艾的眼睛清澈见底。
“锦艾只说……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孩子有幸来到世上……”她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她说，名字里带个‘晚’字吧。
晚一点遇见，晚一点拥有……也好过，从未相逢。”
“晚”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字。
晚于她的凋零，晚于他迟到的知晓，晚于所有本该属于他们的、烟火人间的琐碎时光。
却终究，在命运残忍的缝隙里，倔强地探出了一丝嫩芽。
“姜晚……”沈逾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舌尖也尝到了那迟来的、混合着无尽苦涩与一丝微甘的滋味。
他蹲下身，视线与小小的姜晚平齐。
孩子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
“姜晚，”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了碰孩子草莓裙的裙摆，那柔软的布料下，是一个由姜锦艾的绝望和爱意共同浇灌出的、鲜活的生命，“我是……沈叔叔。”
他无法说出更亲近的称谓，那是对眼前这个懵懂生命和逝去之人的亵渎。
血缘是冰冷的契约，而陪伴，才是滚烫的羁绊。
小女孩歪了歪头，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小米牙，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了指他身后跑回来的沈念安：“哥哥！”
沈念安小脸红扑扑的，手里攥着几颗金黄的银杏果，献宝似的跑过来：“爸爸！
给你！
阿姨的果子！”
他看向姜晚，好奇地打量着她身上的草莓裙子，又看看自己沾了泥土的运动裤，大眼睛忽闪忽闪，忽然把手里最大最饱满的一颗银杏果塞进姜晚的小手里：“妹妹，给你！
甜的！”
两个孩子的手，一只稚嫩白皙，一只带着奔跑后的红润和泥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起。
两颗金灿灿的银杏果，在他们交叠的小手里，像两枚小小的太阳。
沈逾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暮色西合的山巅投下长长的影子。
城市的灯火在远方次第点亮，汇成一片流动的、温暖的光河。
那光河仿佛倒映着姜锦艾最后望向南山时寂寥的眼神，也映照着此刻亭中这迟来的、带着伤痕的圆满。
山风依旧凛冽，吹过他不再年轻的眼角眉梢。
他伸出手，轻轻揽住身边林薇和陈朗的肩膀，三个被同一个逝去灵魂深刻改变的生命，在渐深的夜色里站成一道沉默的堤岸。
目光越过跑向父母的孩子们，投向更远的、被灯火点亮的虚空。
锦艾，你看见了吗？
你留下的“废票”，刮开了。
这人间烟火，这稚语欢声……终究是，晚一点，送到了。
夜色彻底笼罩了南山，星辰次第浮现，如同无数双温柔俯视的眼睛。
山道上，沈念安牵着姜晚的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孩子气的叮嘱被风吹散：“妹妹慢点……有台阶……”草莓裙摆和金黄色的银杏叶，在昏黄的路灯下，融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