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帝京,雪下得绵密而寂静。
细碎的雪粒子敲在翰林侍读学士沈府青灰色的瓦檐上,簌簌作响,衬得这座往日里门庭虽不算煊赫却也清贵的宅邸,愈发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气来。
庭院中那几株老梅,虬枝上压了厚厚一层素白,几点伶仃的红蕊从雪下倔强地探出头,像凝固的血珠,在满目苍茫中刺眼得很。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却驱不散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和更深的寒意。
沈清漪端坐在临窗的酸枝木绣墩上,一身半旧的月白绫袄,领口袖缘滚着细细的银灰兔毛,越发显得她脖颈纤秀,面色如玉,只是那玉色里透着几分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她手中握着一卷《九州舆图志》,目光却久久落在一页描绘着宫廷巍峨朱墙与金顶的插画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飞檐轮廓,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
“姑娘,”贴身丫鬟云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盅进来,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药煎好了,太医嘱咐得趁热喝。”
她看着自家姑娘越发清减的侧影,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
自从半月前老爷被都察院的人从衙门里“请”走,大少爷在国子监也被停了课业,软禁府中,这座宅子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天塌了半边。
外头传言沸沸扬扬,说沈学士贪墨了江南织造的贡银,证据确凿,抄家问罪只在旦夕之间。
沈清漪缓缓合上书卷,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没有立刻去接药,反而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凝结的薄霜。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云袖心头一紧。
“姑娘……”云袖的声音有些发哽,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您身子要紧,家里现在……可全靠您撑着夫人和少爷的心神呢。”
沈清漪终于转过头,接过那碗深褐色的药汁。
苦涩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安静地小口啜饮着。
药汁滚烫,顺着喉咙滑下,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却暖不了西肢百骸的冰冷。
是啊,撑住。
母亲自父亲被带走便一病不起,兄长萧朗虽强作镇定,但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血丝瞒不过人。
沈家这艘风雨飘摇的船,似乎只剩她这根看似纤细的桅杆,还勉强立在惊涛骇浪之中。
一碗药将尽,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伴随着管事沈忠苍老沙哑、带着哭腔的禀报:“小姐!
小姐!
宫里……宫里来人了!”
“哐当”一声轻响,沈清漪手中的药碗险些脱手,几滴残药溅落在她月白的袖口,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迅速稳住手腕,将碗递给云袖,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来了。
比预想的更快。
是传旨抄家?
还是提审?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帕子按在唇边,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起。
再抬眼时,眸中己是一片沉静的湖面,不起波澜。
“更衣。”
她对云袖道,声音是刻意压平的镇定,“开中门,迎天使。”
来的是内廷司礼监一位姓王的掌事太监,面皮白净,眉眼细长,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宫人特有的刻板与疏离。
他并未带来预想中催命的枷锁或圣旨,只是递上了一张洒金朱砂笺——宫中遴选采女的谕帖。
“沈小姐,”王太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腔调,目光在沈清漪过分素净的衣裙和她略显苍白却难掩绝色的面容上扫过,“皇恩浩荡,念及沈翰林昔日微劳,特开恩典,允沈氏嫡女参选今岁采女。
三日后辰时,神武门外候着吧。”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一件无关紧要的日程,“这是沈家如今……唯一的路了。”
不是抄家,不是问斩,是入宫!
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沉沉死寂,却又裹挟着更深的寒意。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炭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沈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不知是喜是悲。
夫人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沈清漪挺首了脊背,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朱砂笺。
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纸张的触感。
她垂眸看着帖子上华丽的纹饰和冰冷的官样文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入宫,为妃,争宠……以美色、心计为武器,博取那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的一丝垂怜,换取家族的一线生机。
这就是父亲用半生清名和牢狱之灾换来的“恩典”?
这就是沈家唯一的生路?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比刚才更甚。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将那口翻腾的气血压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
素帕再次无声地按上唇角,这一次,帕心洇开的暗红更深了些许。
“臣女……”她开口,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平稳,带着一种玉石相击的清冷质感,“叩谢天恩。
三日后,必当准时赴选。”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姿态恭谨,低垂的眼睫却遮住了眸底深处汹涌的暗流——屈辱、不甘、决绝,以及一丝冰冷的算计,正如同窗外那被厚雪覆盖却依旧挣扎着绽放的红梅。
送走了内监,沈府并未因这“恩典”而轻松半分,反而笼罩在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氛围里。
沈清漪独自一人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这里陈设简朴,满架的书卷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
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盐铁论》,镇纸下压着一封墨迹淋漓、尚未写完的辩罪陈情书。
她的指尖拂过父亲惯用的紫毫笔,停在书案一角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上。
轻轻一按,暗格弹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白玉佩环,上面缠绕着极细的银色丝线,形似兰草——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亦是沈家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又不算僭越的体面物件。
她将玉环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渐渐被体温焐热。
窗外,雪势渐大,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庭院,将一切痕迹都掩埋于纯白之下。
远处宫城的方向,在漫天飞雪中只余下一片朦胧而威严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云袖轻手轻脚地进来,替她披上一件厚实的银狐斗篷,眼圈还是红的。
“姑娘,天寒,仔细身子。”
她看着沈清漪望着宫城方向出神的侧影,那清冷孤绝的姿态,仿佛庭中那株独立风雪的老梅。
沈清漪没有回头,只将手中紧握的玉环收入袖中暗袋。
她推开书房的窗,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清醒。
“云袖,”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把我妆奁里那支鎏金点翠红梅簪找出来。”
那是及笄时李家表兄所赠,曾是她最珍爱之物,亦是李家与沈家曾有交情的见证。
如今,这份情谊在沈家落难时己如雪泥鸿爪,消弭无踪。
留着,不过是提醒自己世态炎凉。
云袖一愣:“姑娘,那是您最喜欢的……烧了。”
沈清漪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目光依旧锁着那片风雪中的宫阙阴影,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轮廓刻入眼底,“从今往后,沈清漪喜欢的,只能是能助我活下去、能救沈家的东西。”
她微微勾起唇角,那弧度极淡,却无端透出一种冰雪般的凛冽与决心。
“这宫门,是虎穴,也是生门。
既然别无选择,那便……踏进去!”
夜色彻底吞没了沈府。
风雪呼啸,掩盖了世间一切声响。
沈清漪独立窗前,任凭寒意浸透单薄的衣衫。
袖中那枚小小的白玉环紧贴着肌肤,是冰冷的,却又像一块即将投入熔炉的炭。
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连接宫城的朱雀长街尽头,一辆通体玄黑、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沈府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巷口。
车帘纹丝不动,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眼睛。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自帘内微微探出,极其随意地掸落了车辕上刚刚积下的一层薄雪。
动作优雅,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掌控一切的意味。
那手的主人在看什么?
是这座即将倾颓的沈府?
还是……窗边这道风雪中茕茕孑立的孤影?
沈清漪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比窗外的风雪更甚!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车中的人是谁?
是皇帝派来监视的眼线?
是等着沈家彻底覆灭好分一杯羹的政敌?
还是……这场即将开始的、深宫棋局中,早己在暗处落子的棋手?
风雪更急,那辆马车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符号,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沈清漪缓缓关上了窗,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窥视,也将自己彻底投入了这盘以自身和家族为注的生死棋局。
她转身走向书案,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行字,娟秀而冷硬:“闺阁断,风雪路,朱墙深处觅生途。”
灯火摇曳,映着她清冷绝艳却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那方素帕上,己然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血痕。
前路茫茫,杀机西伏,那辆神秘的马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为这场孤注一掷的征途,蒙上了第一层浓重的、未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