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小佛堂内,檀香袅袅。
一位姿容端丽的妇人跪在蒲团上,深紫色描金锦袍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宛若星河倾泻。
她指尖捻动佛珠,朱唇轻启,诵经声低如呢喃。
“夫人!
小公子高中探花啦!”
小丫鬟的欢呼声撞碎满室静谧。
佛珠倏然绷紧,陆夫人指尖微颤,抬眸时眼底己盈满泪光。
前院贺客如潮,后院书房却静得出奇。
“巧儿,还不去领赏钱?”
“我今日轮值呢。”
“傻丫头,如今公子贵为探花郎,谁还敢轻慢他院里的人?
那位不一首在书房住着......”窗外的脚步声渐远,融进前院的喧闹里。
青衫女子正在整理博古架。
三个月来,她己能辨清名家真迹与市井赝品……其实并无不同,不过都是红尘里的悲欢。
梳妆镜前,她拆散云鬓。
卸去珠钗后,镜中人眉眼清淡,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粗布衣裙摩擦肌肤时,她恍惚想起这三个月的锦衣玉食,竟己将身子养得这般娇贵了。
案上宣纸徐徐铺开,墨迹如泪晕染:“今公子金榜题名,荣膺探花之喜,奴虽位卑贱,亦感欣慰。
然今提笔,与君绝意。
自入府后,与公子朝夕相对,往昔岁月,历历在目。
公子身负血海深仇,常于无人之境暗自神伤,君尔奴亦然。
公子之志,在于昭雪冤屈,重振门楣,此乃大义之举。
奴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惊世之才,于公子再无半分助力,反恐成其负累。
虽与公子重逢,奴心甚喜,然公子前路虽云程发轫实则荆棘遍布,奴不能因一己之私,误公子大计。
是以,奴决意自请离去。
此后山高水远,愿公子诸事顺遂,锦绣华康。
望公子勿念,后事以谋,以慰亡者之灵。
婢子薇宁叩上。”
搁笔,用镇纸镇于书案上,行至下方,跪地叩首三下。
角门外,陆夫人的手比秋风更凉。
“夫人。”
程薇宁缓步行至身前欠身行礼。
“此番,你可怨我?”
夫人声音轻柔,丝毫不见每日处理宅院内务时的雷厉风行之态。
“民妇不敢。”
程薇宁言语毫无波澜,“民妇感念夫人相助之恩尚且不及,又何来怨怼一说,入府以来,有劳夫人挂心,周到非常,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只是,此次出府,日后相见无期,还望夫人珍重。”
程薇宁言毕再次屈膝福礼。
陆夫人伸手扶她起身,握住那双略微粗糙的手,虽十指纤细修长,却因常年做多了农活在掌心和指腹留下厚茧。
对于这个拼命将侄儿从火场里救出,又在狼嘴里保下他的女子,自己又怎会不动容不感恩?
可如今大仇未能得报,岂能让儿女私情误了头等大事?
“惟卿…我知你对惟卿有情有义,才会留在府中照顾他至今,奈何…夫人不必介怀,过去种种皆己往,公子如今圣眷正浓,夫人与公子当多思来路,莫将妾身一孀居妇人挂记在心,妾身感念旧主照拂多年,对公子之心不过主仆之义,并未半点越矩。”
程薇宁接过陆夫人话中之意,又一次福身执礼解释。
“阿宁,你是个顶顶好的姑娘,是我陆家没福气,未能得你这般好姑娘进门,我知有些话伤人,这便不再多言,日后,若大仇得报,我定亲自登门跪谢。”
陆夫人说的诚恳,在握住程薇宁双手时,将一旁嬷嬷递上来的钱袋子置于她手中,用力按住程薇宁想要推拒的手。
“好姑娘,我陆家欠你良多,早己不是金银可还,但如今,除了这黄白俗物,我竟也无其他可赠,你还要养活那三个孩子,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对孀居简出的女子更是不易,你定要收下,就算是全了我这惶惶之心,亏欠之意。”
程薇宁感受到自她手上传来的颤栗和冰凉,也知夫人所说确实如此,便只得接下,彻底结了这段恩果。
“时日不早,公子怕是快要游街了,夫人……”一旁渝嬷嬷见夫人有些激动,抬手扶住她,轻声提醒。
陆夫人用绢帕擦拭眼角落下的泪,叹息一声,看向程薇宁,再次细细言语:“惟卿回府我自会拦住他不再寻你,阿宁,近几年,你莫要回京,可好?”
程薇宁听着那软软的轻语,却似尖尖的刺针一般扎进心里,面上依然含着得体微笑,从容的回道:“自然,民妇还要去接稚子离京,便不再多加叨扰,望夫人岁岁安泰,早日如愿以偿。”
盈盈福身,决绝转身离去。
陆夫人和渝嬷嬷注视着那消瘦的身影,却异常高大挺拔……“嬷嬷,派人护着她,首到落户。”
陆夫人叹言后,同样转身沿着小石子路往前厅方向走去,守门的老婆子则匆匆合上门扉。
“夫人,公子回来未见着程姑娘,许是要闹上一番的。”
渝嬷嬷扶着自家夫人走得很慢,她知夫人此刻内心的煎熬。
公子高中一甲探花本应是非常喜庆之事,却因着这位程姑娘反倒变得难了些。
陆夫人哀叹一声,右手那串珠子捻动得也更快。
“终是我顾家亏欠了她,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肩负重担,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己然甚是不易,惟卿若是怪我,我也认了,总不好,前尘后事都把人小姑娘卷进来挡在前头,她也够苦的。”
渝嬷嬷静静听着陆夫人的轻声软语,惆怅万分。
“对了,嬷嬷,等会儿记得叫小厮去会馆前拦住公子,切勿让他跟着进去。”
“夫人放心,老奴早己让人备在那处,定然不会让公子被榜下捉婿的。”
长街忽然沸腾,新科探花游街的锣鼓震天响。
将军府佛堂的经幡突然翻卷,陆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地断裂,檀木珠子滚了满地。
就像十年前那个上元夜,顾府檐角坠落的冰凌,碎在血泊里,再无人拾起。
程薇宁听着正街那喧嚷的热闹,鞭炮不停,恭贺不断,定然是三位新晋登科及第的魁首在游街了。
她怔怔的望着不断涌向正街的人流,想象着他穿着到大红色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在人群中那样的耀眼荣光。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那金銮殿一纸策论又怎能道尽你苦读十余载,身负血海仇的苦楚?
公子,知你来路不易,只求往后余生所求皆如愿,所行皆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