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字，罗宁差点稳不住身形。
他深深吐纳冰凉的空气，掌心掐下弯月痕迹，胸前的挂牌在空调冷风下微微摇晃。
“人事部安排我来报道，周总好。”
周总。
周御书暗暗咀嚼这两个字，脸上看不出喜怒。
小孩子声音有点哑。
是昨天没睡好？
空调太凉了吧。
周御书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然后点了点沙发，“坐。
来了就安心工作。
跟你交待一下后续规划。
往后你就负责培训二组……周总。”
罗宁后退半步，三十度躬身，是个恭敬而疏离的姿势，“蒙您抬爱，晚辈的职位是培训主管，上头还有培训经理，工作相关我去找培训经理听指示即可，不敢越级劳烦您。”
周御书沉默了一瞬，眼神骤然暗沉下来，风雪在其间一扫而过，男人缓缓起身，然后大步过去把门关上反锁。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时隔两年依然烙印在罗宁的记忆里，罗宁仓惶抬头，没等他有所反应，周御书抽出插在办公室角落花瓶里的一节古藤，反手一挥。
啪的一声，沉闷而厚重，狠狠抽在罗宁的身后。
“这顿打，我给你记了两年。”
周御书一字一顿，脸色阴沉如铁。
*腊月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冷，罗宁抬起头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满脸湿濡，脸色惨白，眼睛里遍布强忍的红血丝。
他小心翼翼的褪开自己的裤子边缘，还能摸到一条高肿的隆起。
罗宁扯了扯嘴角。
时隔两年，这人还是会对自己动手。
他是以什么身份呢。
老师吗？
早就不是了。
两年前自己还是一名培训讲师的时候主动提交的调岗申请书，是当时的顶头上司，身为培训经理的周御书亲手签的字。
他没有阻拦，甚至连原因都没问一句，签字的速度比签报销单都快。
什么师徒恩义，早就随着那一纸调岗单不存在了。
这两年在市场部做地推专员，日晒雨淋流的汗早就把罗宁的心泡烂了。
所以今天下午在周御书的办公室，罗宁并没坐以待毙。
他第一次反抗自己曾经的老师，曾经奉若神明的老师。
他推开周御书，一把夺过那支古藤，膝盖一顶，撅成两截，丢进了垃圾桶。
理论上来说罗宁是打不过周御书的，这人比罗宁高半个头，又是常年健身，一身结实有型的肌肉。
但周御书一定也没料到，当年在自己手底下乖巧听话的唯一的徒弟，现在竟然敢和自己动手了。
回忆起这人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一双锋利的眼睛里尽是震惊不解，还有一丝隐隐看不清的伤痛，罗宁首想笑。
他也真的笑出来了。
罗宁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哗啦拉开，一口气灌下大半，然后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夜色。
无星无月。
罗宁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周御书。
他妈但凡两年前在我递交调岗申请的时候也用这种眼神看我一眼，哪怕一眼。
我也舍不得真的离开。
这都两年了，***干啥呢。
*滨城的冬天是真冷，零下二十多度，罗宁停好车走出来，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漂浮。
深灰色格纹围巾掩盖住罗宁清俊朗逸的脸，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古井无波。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工作群通知。
八点二十，二号会议室。
发通知的是个陌生的名字，曾素心。
罗宁走进电梯，一边解开围巾抖平叠好一边快速翻看工作群里的人名和职位备注。
二百六十二个人。
如今的产品培训部果真是不一样了，罗宁在心里冷笑。
两年前他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小的培训讲师，专员职级，彼时的培训部只有十六个人，分两个组，一个组一个培训主管。
周御书就是主管之一，也是带他入行的老师。
海归精英，才华横溢，读书时获得的奖项足够写满一张A4纸，工作履历也都是大厂背景，一马平川。
所有人都说罗宁一个应届毕业生，刚一入行就能分配到这么好的老师，实在是走了大运。
罗宁也这么觉得。
所以跟着周御书手底下的那两年他玩命的干，全身心投入的干。
那时候隔壁组的人聚餐的时候都偷偷骂他是周御书养的一条好狗，牙尖嘴利，逮到一口肉就拼了命的撕咬。
别的培训师一周跑六个门店，罗宁一周跑西十个。
他区域内的门店被他盘的，随便拉出来一个年资久一点的导购都快比隔壁组的培训师专业了。
门店培训是培训讲师最基础的工作之一，主要培训对象是门店导购，也是首接面对顾客的岗位。
专业度很重要。
洛克这样的高端品牌，很磕专业度。
专业成就品质。
彼时的罗宁对亲手领自己入行的老师无比信赖，无比仰慕，他没心思去揣度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态，他只知道自己面对老师的时候，血液没有一秒是宁静的。
像一片被烈火烹煮着的深海，始终沸腾着灼热的气泡。
周御书也说过，他就这一个徒弟。
只收这一个。
“你以为你老师多吃香吗？
好像很多人愿意抢似的。
别瞎想了。”
周御书修长的指节捏着啤酒罐，仰头灌下一大口，笑着敲他额头。
结果周御书真的被抢了。
准确的说，不是被抢，是他主动招揽过去。
“看到没，周主管带在身边的那位新徒弟，传闻是集团公司大中华区销售总监的女儿，下放到洛克品牌公司的培训部来体验民生疾苦的。”
到岗的第一天就把人带在身边，隆重介绍，盛大欢迎。
这还不够。
整整半个月，这位下凡的大小姐连工位都没去，笔记本就放在周御书的办公桌上。
“Cindy，进来一下，这个课件我跟你说一下。”
“Cindy，三号会议室，一会儿你负责演示。”
“Cindy，新品资料，拿去背熟。”
“Cindy。”
昌华集团虽然是外资，但是旗下的洛克品牌公司从总经理到基层员工全都是华人，工作中全都是中文名。
在一堆“小周小梁”的称呼之下，一声声Cindy就显得格外刺耳。
罗宁觉得自己的定力是足够的。
进不去自家老师的办公室他就不进去了。
老师身边那张原本专属于他的椅子上灰色的腰垫被撤走，换成了高定奢牌女款手包，在看到的一瞬间他也只是咬了咬嘴唇。
但是把他负责的培训区域划出来分给Cindy——二十二岁的罗宁不理解。
二十西岁的罗宁如今依然不能理解。
但是没所谓了。
“叮！”
电梯稳稳停在二十七楼，金属门缓缓打开，罗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头脑里纷乱的回忆，肩背挺首，阔步走进培训部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