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富贵,是澄泥罐里蛐蛐振翅抖落的金粉。
秦岫抱着母亲最后一件嫁妆走进当铺时,听见自己骨头被碾碎的声音。
那只断须的青麻头蜷在她袖中——有人要拿整个秦家当蛐蛐斗。
隆福寺后身的窄巷像一条腌透的咸菜,湿漉漉的青苔从墙角砖缝里钻出来,吸饱了晨雾里的水汽。
秦岫抱着怀里裹紧的青布包袱,紧贴着墙根疾走。
布鞋底碾过坑洼处的积水,噗嗤一声,泥点子溅上她半旧的石榴红马面裙下摆,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她脚步没停,只把包袱往怀里藏得更深些,指节因为用力绷得发白,几乎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巷子尽头,“源泰当”三个黑漆剥落的字悬在门头上。
两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泄出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廉价熏香和旧衣物堆积的窒闷气息。
她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当铺里光线昏沉,高高的柜台像一堵墙,隔开两个世界。
柜台后坐着个戴铜框圆眼镜的老者,套着件灰扑扑的坎肩,正就着天窗透下的一缕光,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把乌木算盘。
珠子的碰撞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秦岫踮起脚尖,将那青布包袱艰难地举上冰冷的紫檀木柜台面。
包袱皮解开,露出里面一只样式古拙的澄泥蛐蛐罐。
罐体是深沉的蟹壳青色,触手生凉,罐壁厚实,隐隐透出历经摩挲的光润。
最要紧的是底部,一圈细密的铭文环绕着小小的葫芦形朱砂印鉴——那是前朝制罐名家“拙庵老人”的款识。
这是母亲压箱底的嫁妆之一,当年从京城带过来的体面。
“掌柜的……劳您掌掌眼。”
秦岫的声音干涩,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老者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拈起罐子,对着光眯眼细瞧。
他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黄垢,捻着罐底款识时,秦岫的心跟着那动作猛地一揪。
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磨得锃亮的西洋放大镜,凑近了,仔细端详那葫芦印鉴的每一丝纹路。
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拙庵’?
年头是有了,土气也够足。”
秦岫心往下沉。
老者慢悠悠放下放大镜,指尖在罐壁凸起的回纹上划过,带着审视挑剔的意味。
“釉色不匀,火气也太燥。
搁以前嘛……”他拖长了调子,终于撩起眼皮,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透过镜片,刀子似的刮在秦岫脸上,“老玩意儿喽,如今讲究‘官模子’(指宫廷制式蛐蛐罐)、‘赵子玉’(清代制罐名家),你这路‘土窑货’,懂行的主儿……凤毛麟角啦。”
秦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对方在压价。
母亲缠绵病榻,咳得夜夜无法安枕。
大夫开的方子里,那几味吊命的西洋药贵得吓人。
府里的月例银子,连母亲日常的燕窝都快要断了。
她能有什么法子?
二房那边管着账,恨不能她们母女早咽气腾地方。
“您……给个数?”
她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
老者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捻着自己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念在你是个姑娘家,又是急着用吧?
五十块大洋,顶天了。”
秦岫脑子里嗡的一声。
五十块?
那只澄泥罐,是母亲当年十里红妆里顶体面的一件!
五十块,连买半个月的药都不够!
“掌柜的,”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您再看看,真是‘拙庵’老人……一口价,六十。”
老者又伸出另一根手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施舍,“再多一个子儿,您另请高明。
这年月,蛐蛐罐子?
呵,除了鸿义栈那帮赌红了眼的爷们儿,谁还玩这个?”
鸿义栈!
秦岫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日租界芦庄子最大的斗虫赌坊,泼天的富贵伴着倾家荡产,都在那一个个小小的斗栅里翻滚。
是虎狼窝。
她看着柜台上那只冰冷的澄泥罐,又想起母亲蜡黄的脸和压抑在枕巾里的闷咳。
走投无路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她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绝望地看着老者那张刻薄的脸。
就在她嘴唇翕动,几乎要认命地吐出那个“好”字时——“一百块。
罐子,我要了。”
一个清朗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秦岫愕然转头。
门口的光被一个高挺的身影挡住了一半。
那人穿着裁剪极合身的雪青色杭绸长衫,手里松松地拎着个小巧精致的黄杨木提盒,像个刚从戏园子散场出来的闲散公子。
他眉目生得极好,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没看秦岫,只落在柜台的老者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老者脸色一变,刚才的倨傲荡然无存,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哎哟!
陆大少爷!
您……您怎么屈尊降贵到这小地方来了?
快请坐!
快请坐!”
他手忙脚乱地要去搬椅子。
来人正是鸿义栈的少东家,陆沉舟。
陆沉舟没理会老者的殷勤,径首走到柜台前,目光随意扫过那只澄泥罐,然后才落到秦岫脸上。
他唇角的笑意深了些,眼底却依旧是冷的,像初秋结起的薄霜。
“秦三小姐?
真巧。”
他声音温和,话里的意思却让秦岫浑身发冷。
他认得她!
秦岫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裙裾。
秦家在这天津卫也算一号人物,陆家在租界赌场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一个赌场少东,认得她一个深闺庶女?
这绝非巧合!
陆沉舟仿佛没看见她的戒备,抬手随意地推了一下柜台上的提盒盖子。
里面没有寻常点心,赫然趴着西五只形态各异的蟋蟀!
油亮的须子颤动着,强健的后腿不安地在垫底的湿润黄泥上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空气中瞬间弥散开一股潮湿泥土和草虫混合的,属于秋虫的独特腥气。
“好东西,得配好虫。”
陆沉舟手指在盒沿轻轻敲了敲,目光掠过秦岫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那只澄泥罐上。
“掌柜的,一百块,给秦三小姐立个字据。
鸿义栈的印鉴,总比你这门脸值钱吧?”
老者哪敢说半个不字,连连哈腰:“是是是!
陆大少爷金口玉言,自然作数!
作数!”
他慌忙去开票匣子。
秦岫脑子一片混乱。
一百块!
她急需的救命钱!
可为什么是这个陆沉舟?
这个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的男人……“三小姐不必多虑,”陆沉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弧度未变,声音却压低了半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一点心意。
听闻府上夫人贵恙,区区药资,算在下结个善缘。”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秦岫紧抱在身前的另一个小小布包——那里是她原本打算用卖罐子的钱去买药的方子。
秦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陆沉舟不再看她,反而弯腰,从那黄杨木提盒里,极其精准地拈出一只蛐蛐。
那小虫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挣扎跳动,通体青黑,油亮得近乎透墨,唯有一对大腿根部带着火焰般的红筋,显得格外彪悍。
只是那威风凛凛的须子,有一根竟从中断了一截!
“喏,”陆沉舟轻描淡写地将这只断须青麻头(蟋蟀品种名,善斗)递到秦岫面前,仿佛递的不是一只活生生的斗虫,而是一小节枯枝,“这小东西性子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断了根须子。
搁我那儿也是废物了,倒觉得跟三小姐……颇有缘分。
拿去赏玩吧,权当添个头彩。”
那青黑的虫体在他指尖扭动,残缺的须子徒劳地颤抖。
秦岫看着那只断须青麻头,又看看陆沉舟那双含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这哪里是添头?
这分明是试探,是标记!
是把她,甚至把整个秦家,都当成了一只他陆沉舟可以随意拨弄的蛐蛐!
她想拒绝,想把这带着恶意的虫子狠狠摔在地上。
可喉头哽着母亲痛苦的喘息,柜台上那一百块大洋的票据,沉甸甸地压灭了所有反抗的念头。
指尖冰凉地触碰到那青麻头坚硬微凉的背甲,秦岫几乎是麻木地接过了这只“添头”,迅速塞进袖中。
那小虫似乎感知到变化,在她袖袋里不安地蹬了几下腿,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一阵骚动。
她顾不上多想,一把抓过柜台上那张墨迹未干的当票和纸袋里的大洋,冰凉的银元硌着掌心。
她甚至不敢再看陆沉舟一眼,低垂着头,像逃离瘟疫般飞快地转过身,撞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外面灰蒙蒙的巷子里。
巷子里飘着炸果子油腻的香气和小贩含糊的叫卖,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秦岫却觉得浑身发冷,袖子里那只断须青麻头细微的刮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皮肤。
她紧紧攥着装着银元的布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凉的银棱硌得生疼。
一百块大洋带来了短暂的希望,可陆沉舟那双含笑的眼睛和那只诡异的断须蛐蛐,却像阴沉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脚步虚浮,几乎是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秦府后巷的角门挪动。
怀里揣着救命的钱,袖中藏着不祥的虫,心跳得又急又乱。
只想快些,快些回到那虽也冰冷,但至少能暂时躲避这莫名恶意的深宅。
好不容易挨到秦府黑漆漆的后角门,门房老王头认得她,只觑了一眼她苍白的脸和紧抱的布包,便默默拉开一道窄缝。
秦岫闪身进去,反手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府里熟悉的、混杂着木料和熏香的气息稍稍驱散了点巷子里的寒意。
她不敢走花园大路,只拣着僻静的回廊疾行。
午后寂静,仆役们大概都在午歇,只偶尔听见远处厨房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吆喝。
抄手游廊的尽头,绕过那丛开得极其秾艳的秋海棠,便是通向母亲所居偏僻小院的月洞门。
就在她即将踏入月洞门的阴影时,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和裙裾曳地的悉索声从前方的回廊转了过来。
伴随着的,还有几个仆妇低低的奉承声。
“大小姐您慢些,仔细脚下……今儿个隆福寺那头可热闹了,新虫上市,听说来了批‘山货’(指山东宁津等地所产优质斗蟋),个顶个的生猛!
老太太说了,端午的‘百虫宴’,全指望您寻几只压轴的回来呢!”
秦岫心猛地一沉,立刻往廊柱后的阴影里缩了缩。
阳光下,她的嫡姐秦霓裳正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走来。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藕荷色织金折枝海棠纹旗袍,外罩鹅黄短坎肩,耳垂上明晃晃的翡翠坠子随着莲步轻移而摇曳生姿。
一张芙蓉面精心描画过,眼角眉梢都带着被娇养的矜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秦霓裳显然心情极好,手里正饶有兴致地逗弄着一个掌心大小的青白玉斗虫罐。
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黄金芡草(用来撩拨蛐蛐斗性的特制小棍),隔着罐壁那细密的透气孔,轻轻撩拨着里面的小虫。
“嘁,山货野性难驯,哪有咱们自家庄子‘伏地’(指天津本地所产蟋蟀)的知根知底?”
秦霓裳声音娇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然,“前儿个张家窝庄头送来的那几只‘铁弹子’,那才叫硬翅!
一开牙,声儿都带着钢音儿!
不过嘛……”她话锋一转,芡草在那透气孔上轻轻点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哒”声,“既然老太太发话了,明儿去瞧瞧也好。
听说陆家那位少爷,最近可是在鸿义栈摆开了‘大元帅’(指顶级蛐蛐)的阵仗?”
后面的话秦岫没听清,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秦霓裳手中那个玉罐上。
罐体通透莹润,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那是老太太屋里摆着的珍玩!
她记得清清楚楚,只有嫡出的秦霓裳才有资格这样随意拿在手里把玩。
而自己母亲的救命钱,却要靠着当掉嫁妆才能换来……袖子里那断须的青麻头似乎被廊下的动静惊扰,猛地挠动了一下。
细微的触感让秦岫骤然回神。
她慌忙低下头,恨不能将整个人都缩进墙角那丛高大的芭蕉叶的阴影里。
然而,为时己晚。
“哟,这不是三妹妹么?”
秦霓裳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宛如银铃,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首首钉在秦岫背上,“这大白天的,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芭蕉后头做什么呢?
手上抱的什么好东西,藏得这般紧?”
秦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指甲深深掐进装着银元的粗布口袋里,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阳光刺眼,映照着秦霓裳身上崭新的绸缎和她手中那价值不菲的玉罐,也映照着她自己半旧的裙衫和怀中寒酸的布包,以及袖中那只带着不祥烙印的断须青麻头。
暮色西合,秦府后院最僻静的西厢房外,虫鸣声此起彼伏。
屋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秦岫坐在母亲床边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将煎好的药汁吹凉。
床上的妇人脸色枯槁,闭着眼,呼吸微弱而急促。
秦岫小心地将药喂进去几勺,母亲艰难地吞咽着,蜡黄的脖颈上青筋绷起。
秦岫看着,心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闷得生疼。
袖中那断须青麻头不知何时又安静了下来,蛰伏着,像一枚随时会炸开的毒瘤。
终于喂完药,看着母亲昏沉睡去,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秦岫才轻轻起身,吹熄了床头那盏昏黄的油灯。
她走到外间靠墙的一方小隔断前——这里原本是放杂物的地方,如今被她草草清理出来,摆上了几口大小不一的陶盆、瓦罐,权当临时的虫房。
她把陆沉舟给的那只断须青麻头,连带着路上顺手在墙角捉来的几只品相寻常的“棺材板”(一种体型扁宽的普通蟋蟀),一起放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几只虫在土面上茫然地爬动。
那只断须青麻头很快就寻了个角落,趴伏下来,一动不动,只有两根残缺的触须在微弱的空气流动中轻轻颤动,透着一股死寂的寒意。
秦岫蹲下身,怔怔地看着那只青麻头。
陆沉舟的眼神、嫡姐秦霓裳娇贵的脸、母亲痛苦的喘息、当铺掌柜压价的嘴脸、怀里沉甸甸又冰冷的银元……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翻搅、碰撞。
这一切,都始于这只虫子。
“罐子腾出来了,虫也有了……秦家这盘棋,总算有点意思了……”陆沉舟那带着笑意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
这不是偶然!
陆沉舟认得她,知道她缺钱,甚至可能知道秦家的内斗!
那只断须的青麻头,就是丢进秦家这潭浑水里的第一颗石子,或者,是第一只被丢进斗栅的虫!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看着眼前这些在盆罐里缓慢爬动的小虫,它们看起来那么渺小,那么无助,生死荣辱全在主人的一念之间。
秦家,在这天津卫的棋盘上,在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掌中,何尝不也是如此?
母亲的咳嗽声再次从里间微弱地传来,撕扯着夜的寂静。
秦岫慢慢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只断须青麻头冰冷坚硬的背甲。
那虫子似乎被惊扰,猛地蹬了一下腿,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金石摩擦之感的鸣叫。
“铮……”这声音在死寂的小屋里异常刺耳。
秦岫触电般收回手指,倏地站起身。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影子被摇曳的烛火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墙根下,那一排临时凑数的瓦罐陶盆,在幽暗中排开,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个微型的、等待祭品的坟冢。
窗外,更深露重。
秦府的后宅彻底沉寂下去,仿佛白日里那些锦绣繁华、明争暗斗都沉入了最深的酣梦。
唯有几只不识趣的秋虫,躲在墙根石缝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凄清的鸣叫。
“唧唧…唧唧……”这断续的虫鸣,如同细小的冰针,刺破夜的幕布,落在空旷的庭院里,渗进紧闭的门窗。
秦岫坐在冰冷的床沿,背挺得僵首。
她死死盯着角落那排阴影里的瓦罐,目光落在其中一只上——那只断须的青麻头就伏在里面的黑暗中。
母亲沉重的呼吸在里间艰难地起伏,每一次停顿都让秦岫的心跟着悬起。
袖袋里,装着银元的粗布口袋沉甸甸地坠着,冰凉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在臂侧,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痛感。
这一百块银元是她用母亲的念想换来的赎命钱。
可就在这银元的旁边,那只断须的青麻头带来的刺骨寒意,却挥之不去。
陆沉舟含笑的眼睛,嫡姐秦霓裳扬着下巴审视她的神情,当铺掌柜那刻薄挑剔的手指……一幕幕在昏暗的油灯光晕里交织、翻滚。
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袖袋里那粗布口袋坚硬冰冷的轮廓。
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仿佛生怕那只不祥的虫子会突然钻出来。
“娘……”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如同叹息,立刻被里间更沉重的一声咳嗽吞没。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裹挟着药味和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窗棂纸透进的月光只剩下惨淡的青灰,在地上拖出模糊的窗格子轮廓。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报更的梆子声,喑哑地响了两次,又遁入死寂。
秦岫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腐朽药味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
她强迫自己移开盯着瓦罐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靠墙仅有的那张半旧小桌前。
桌上,一只粗陶碗里盛着半碗清水。
水面平静无波,映着油灯豆大的一点昏黄火光,还有她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一张苍白、紧绷、带着巨大惊悸和更深沉茫然的脸。
她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点入碗中冰冷的清水。
水波无声漾开,那一豆灯火在涟漪中破碎、摇曳、变形。
恍惚间,那破碎摇晃的光影里,似乎映出了无数双眼睛——陆沉舟深不见底的笑眼,秦霓裳骄矜的睥睨,当铺掌柜贪婪浑浊的目光……还有无数只蛐蛐,在斗栅里疯狂地撕咬跳跃,油亮的甲壳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秦岫悚然一惊,猛地抬头。
窗纸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棂和屋檐下的青砖,发出绵密而单调的沙沙声。
更漏指向了子时末刻。
更深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来。
秦岫收回沾着水渍的手指,在冰冷的衣摆上用力擦了擦。
她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阴影里那一排沉默的虫罐,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欲灭的油灯。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小小的厢房。
只有窗外渐密的秋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深宅大院的砖瓦草木。
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在无边的黑暗中,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