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转眼便是半载。
无妄书院的名声，不知怎的就传开了。
起初只是三界交界的零星精怪、落魄修士闻讯而来，后来竟有天庭的散仙悄悄降下云头，隐去仙光混在学生里；地府的鬼差也趁着轮回间隙，揣着判官笔来听上一课，回去时总觉得生死簿上的墨迹似乎重了几分。
沈砚依旧是那副样子，每日晨起洒扫，然后开课讲学。
他讲的依旧是“仁义礼智”，从不用那些玄奥的术语，只拣着人间最寻常的故事说——张家婶子帮李家大伯收了麦子，是“互助”；孩童捡到钱物交还失主，是“诚信”；哪怕是路边野狗护着幼崽，也是“慈”的道理。
这日午后，讲完“信”字，沈砚正准备让众人散去，书院门口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来的是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脸色蜡黄，眼眶通红，走到门口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夫子，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二柱子正在收拾石桌上的残粥，见状赶紧跑过去扶：“婶子，您起来说，夫子他……”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他知道，夫子只是个凡人，哪能救人？
可那妇人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盯着沈砚：“我听说，这里的夫子能断是非、明道理，连妖精鬼怪都能教得温顺……我儿他……他被山神庙的‘仙师’扣下了，说要献祭给山神，求今年风调雨顺……夫子，那仙师有法术，我们老百姓斗不过他，求您……”沈砚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到妇人面前，弯腰将她扶起：“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妇人哽咽着道出了缘由。
她是山下清溪村的村民，村里这半年来旱灾严重，地里的庄稼眼看就要枯死。
村西头的山神庙里，不知何时来了个自称“仙师”的道人，说他能通山神，只要献祭一个童男，便能求来甘霖。
村民们病急乱投医，竟真的被说动了，抽签抽到了她刚满周岁的儿子。
“他们说明天午时就动手……夫子，那不是仙师，是妖怪啊！
他夜里会偷偷吸牲畜的血，我亲眼看见的！
可没人信我……”妇人抱着襁褓的手止不住发抖，襁褓里的婴儿似乎被母亲的情绪惊动，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
沈砚听完，沉默了片刻。
白蛇青衫微动，低声道：“夫子，那山神庙确实有些古怪，我前几日路过，察觉到里面有妖气，只是不算浓郁，想着是些小精怪，便没在意。”
刑天瓮声瓮气地接话：“要俺去拆了那庙，把那妖道拎来？”
沈砚却摇了摇头，看向那妇人：“你可知，村民为何信他？”
妇人愣了愣：“因为……因为大家都快渴死了，他说能求雨……所以，他们信的不是仙师，是‘雨’。”
沈砚的声音很轻，“他们不是坏，是急昏了头，忘了‘献祭’二字，本就沾着血。”
他转身看向众人：“今日余下的课，改到山神庙去上吧。”
这话一出，连一首打瞌睡的红肚兜娃娃都睁大了眼睛：“夫子，去那破庙讲什么？”
“讲‘取之有道’。”
沈砚拿起那卷磨得发亮的竹简，“求雨是善事，可若要以孩童性命换，便是恶。
这道理，不仅要讲给人听，也要讲给那‘仙师’听听。”
白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拱手道：“我去探探路。”
三足金乌拍了拍翅膀：“俺去通知清溪村的人，让他们都来听听！”
刑天握紧了腰间的骨刀，没说话，但那眼神己经表明了态度。
沈砚又看向那妇人，温声道：“你先带着孩子回村，告诉村民，明日午时，我在山神庙等着他们。
若他们信我，便来听一课；若不信，再做打算不迟。”
妇人看着沈砚平静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的慌乱竟压下去了大半，她重重磕了个头：“多谢夫子！”
等妇人走后，二柱子忍不住问：“夫子，那妖道有法术，您去了……我虽不会法术，却会讲道理。”
沈砚笑了笑，拿起扫帚，“他若听得进，便是好事；若听不进，自有听得进道理的人在。”
他扫过刑天脚边的落叶，又看了看展翅欲飞的金乌，最后目光落在白蛇身上。
白蛇会意，折扇轻摇：“放心，不会让夫子受委屈的。”
沈砚没再说什么，只是扫地的动作，似乎比往常更沉稳了些。
暮色渐浓时，白蛇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那妖道确实是个修炼了三百年的黄鼠狼精，修的是旁门左道，靠吸食生灵精气增长修为。
山神庙里还藏着他抓来的几只幼兽，怕是……明日一并带出来吧。”
沈砚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
夜里，书院的灯亮到很晚。
沈砚没有备课，只是坐在灯下，用那支磨秃了的毛笔，在泛黄的纸上写着什么。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清癯的侧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远处的清溪村，却人心惶惶。
有人觉得那凡夫子不自量力，竟敢跟仙师叫板；也有人抱着一丝希望，想起无妄书院那些奇闻——据说连吃人的熊罴怪都在那里乖乖扫地，或许……或许真的有转机？
山神庙里，黄鼠狼精正捻着胡须，看着供桌上绑着的几只幼兽，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他己经听说了凡夫子要插手的事，只觉得可笑。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配管他的事？
正好，明日把那夫子也一并献祭了，说不定能让山神更“满意”些。
他舔了舔嘴唇，幻想着明日吸食童男精气后修为大增的场景，却没注意到，庙梁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夜色渐深，无妄书院的灯终于熄了。
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低语。
明日午时，山神庙。
一场关于“善恶道理”的较量，即将开始。
而这场较量里，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只有一个凡人夫子，和他要讲给众生听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