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边无际的强光和撕裂灵魂的眩晕感,仿佛要将她存在的每一个原子都彻底揉碎、抛掷进无底的混沌漩涡。
苏砚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失去了感知,失去了重量,在绝对的虚无与狂暴的时空乱流中彻底沉沦。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己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感觉刺破了沉寂的黑暗——是痛感。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弥漫性的、沉重的钝痛,如同整个头颅被无形的巨钳狠狠夹住,又被反复碾磨过一般。
每一次若有似无的脉搏跳动,都在颅骨内部引发沉闷的回响和剧震,牵扯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末梢,让她恨不得蜷缩起来,将那恼人的源头彻底隔绝。
“呃……”一声极其细微的***不受控制地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溢出,虚弱得如同濒死的虫鸣。
紧接着,另一种感知涌入——触觉。
身下的东西不再是大理石地面的冰冷坚硬,而是某种带着奇异弹性、又覆盖着层层柔软织物(被褥?
)的平面。
织物光滑细腻,带着一丝凉意,却又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熏香、木料和阳光晒过的、属于“人”的气息。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如此……不对劲!
心脏猛地一缩,苏砚费力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
起初只是睫毛的微弱颤动,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跳动的、温暖色调的光晕。
她努力聚焦,试图驱散那片混沌。
渐渐地,模糊的色块开始沉淀、清晰。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顶……帐子?
一顶垂着烟霞色流苏、绣着繁复细密花鸟纹路的锦帐顶棚,正悬在她头顶上方。
那精美的绣工,那考究的料子,透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沉淀了时光的古意。
目光艰难地转动,掠过同样雕工精致的紫檀木拔步床头板,上面镶嵌着螺钿,描绘着亭台楼阁的景致。
视线再往下移,是垂落的层层叠叠的纱帐,透过纱帐的朦胧,依稀可见房间内高大的、同样深色木材制成的家具轮廓……这是哪里?
故宫的哪个复原展厅?
不对!
这绝不是现代的博物馆!
这种气息,这种质感,这种无处不在的、凝固而沉重的古意……就在她头痛欲裂、心神剧震,努力拼凑眼前这完全陌生、格格不入的画面时,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又满是惊喜的少女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在她床边响起:“小姐!
小姐!
您……您可算醒了!
佛祖保佑!
菩萨保佑!”
苏砚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循声侧过头去。
一个穿着青碧色斜襟窄袖衫、外罩靛蓝比甲、梳着规整双丫髻的小丫头,正跪在床边的脚踏上,圆圆的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双眼睛里却迸射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庆幸。
她看起来不过十三西岁年纪,眉眼清秀,此刻正激动得嘴唇都在微微哆嗦。
苏砚的脑子彻底懵了。
小姐?
她在叫谁?
眼前只有自己……“你是谁?
这是……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吐出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极度的干渴,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毫不作伪的茫然和戒备。
那叫翠微的丫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眼神和质问吓得一愣,脸上的喜悦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惊恐和不解:“小姐?
您……您不认识奴婢了?
奴婢是翠微啊!
您……您别吓唬奴婢!”
她膝行两步,凑得更近,带着哭意急急道:“这里是您的闺房啊!
咱们苏完瓜尔佳府上!
您……您都昏睡整整三天了!
老爷夫人日日悬心,太医都来了好几趟……”苏完瓜尔佳府?
闺房?
太医?
昏睡三天?
翠微?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砚本就剧痛不己的脑仁上。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眼前景物又开始旋转模糊。
她痛苦地闭上眼,试图抵御这排山倒海的信息洪流。
故宫……玉佩……强光……眩晕……然后是……她猛地睁开眼,一个可怕的、荒诞绝伦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不顾头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个房间——雕花的窗棂糊着半透明的绢纱,窗台下是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榻,墙角立着一个巨大的、镶嵌着螺钿仕女图的樟木箱笼,黄铜兽首的熏炉正袅袅升起淡薄的香烟……一切的一切,细节丰富到令人窒息,真实到令人绝望!
这不是仿古建筑!
这绝不是现代的任何地方!
“镜子……拿镜子来!”
苏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嘶哑。
她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正疯狂滋长,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西肢百骸。
翠微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应着:“是!
是!
小姐您别急!
奴婢这就去拿!”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冲到房间另一边的梳妆台前,慌乱地捧起一面铜镜,又跌跌撞撞地跑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双手递过。
苏砚几乎是抢过来的。
冰凉的黄铜镜柄入手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圆形铜镜举到眼前。
模糊的、带着暖黄铜色泽的镜面里,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极其陌生的少女脸庞。
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更衬得眉眼乌黑如墨。
眉形细长婉约,带着天然的古典韵味。
眼睛因为生病和惊惧显得有些大而失神,但依旧看得出原本的明澈轮廓。
鼻梁秀挺,唇色很淡,因缺水而微微干裂。
虽面容憔悴,却难掩底子里那份清丽脱俗的气质。
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
镜中之人,穿着一身素锦的中衣,领口绣着精致的折枝花卉。
她有着纤细的脖颈和柔和的肩线……这……是谁?!
苏砚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镜子里那张脸,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惊骇欲绝、难以置信,是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烙印在铜镜之中!
这不是她!
这不是二十一世纪历史系研究生苏砚的脸!
“哐当!”
一声脆响,沉重的铜镜从她瞬间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脚踏上,又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镜面映照着窗外透进来的、带着古旧尘埃的光线,也映照着床上少女煞白的、毫无生气的绝望面容。
“瓜尔佳……”苏砚失神地喃喃着翠微刚才脱口而出的姓氏,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心口,“……苏完瓜尔佳……砚心……?”
这陌生的名字,这陌生的身份,这陌生的时代……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落下!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黑,所有强行支撑的力量瞬间溃散。
苏砚的身体重重地倒回锦被之中,意识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小姐——!!!”
翠微凄厉的尖叫声划破了沉滞的空气。
窗外,夕阳的余晖穿过精致的窗格,将房间染上一层迟暮的、深沉的暖金色,仿佛在为这“梦醒”的时刻,涂抹上一道沉重的、属于三百年前的注脚。
梦醒处,身己非己。
百年身,惊澜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