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我必须在纸上先写“0”。
这是雾港的第一条规则:任何记叙都必须从“0”开始。
如果你先写“1”,整页纸会在三秒内化为黑水,连墨迹都不会留下。
写完后,再把“0”划掉,它才算被“允许”。
我叫林深,档案号 C-0719。
今天是我登岸的第七个小时,也是我第一次违反规则。
——我没把“0”划掉,而是把整张纸对折,塞进了右鞋垫里。
我知道这样做极蠢,但我需要一份“未被允许”的证据。
只有先破坏,才能看到修复的痕迹;只有先越界,才能读出界碑的铭文。
这是我在极昼列车上学会的逻辑,而列车此刻正停在雾港的地下终点站,车门焊死,像一具巨大的铁棺。
雾港是一座只存在于 00:00 到 04:44 的城市。
其余二十小时十九分十六秒,它从海图、行政地图、Google Earth 乃至卫星遥测里蒸发。
但只要你恰好在 00:00 整位于东经 121.4339、北纬 31.2330 的洋面,你会看到一座灰色灯塔从黑水里长出来,塔顶亮起一盏没有热度的绿灯。
灯塔下方就是栈桥,栈桥尽头是海关小屋,海关小屋的窗口摆着一本翻开的《登岸者须知》。
《须知》第一页用三种语言——简体中文、手写体英文、盲文压印——写着同一段话:“欢迎登岸。
请遵守以下规则,否则后果自负。
规则零:记叙必须从 0 开始。
规则一: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真名。
规则二:若在雾里听见第二次汽笛,立即用左手无名指按住右耳垂,数质数至 47。
规则三:若看见穿雨衣的自己,请在五秒内将一枚硬币含于舌下,并微笑。
规则西:当灯塔灯光由绿转红,必须背对它倒退行走,首至听见心跳声在脚跟处响起。
规则五:不要相信穿制服的‘海关人员’,他们没有下巴。
规则六:若你在 04:44 之后仍留在雾港,你将成为下一班极昼列车的乘务组。
规则七:若你看见本页文字出现第西条横线,撕掉这一页,吞下去。”
(我数了一下,这一页只有三条横线。
)海关小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灯罩里结满白色海虱。
一个穿制服的“人”坐在高脚凳上,制服领口以上本该是下巴的位置空无一物,皮肤整齐地截断,像被热刀切开的奶酪。
无下巴的“海关人员”递给我一张入境卡。
我盯着空白栏“Name(姓名)”,想起规则一: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真名。
于是我写下“林深”。
——这是假名,我告诉自己。
但笔尖落纸的瞬间,煤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海关人员的喉管里发出风箱般的吸气声。
“Name rejected,”他用英语说,声音却从我背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另一个无下巴的海关人员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入境卡上,“林深”两个字像活过来一样,化成两条黑线,首尾相衔,开始吞噬表格的空白。
我下意识用钢笔狠狠划掉它们,墨迹却像血一样从纸里渗出来,滴在我的左手背。
那滴血很冷,像液态的钢。
海关人员同时逼近一步,剪刀“咔哒”一声张开。
我想到规则七:若出现第西条横线——但此刻表格上只有被划破的两条黑线,尚未出现横线。
我赌了一把,把入境卡连同钢笔一起塞进嘴里。
纸和金属的味道像浸了海水的棺材钉。
我咀嚼,吞咽。
海关人员停住,剪刀合拢。
煤油灯恢复原来的高度。
无下巴者退回高脚凳,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嘴里残留着铁锈味,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脚跟处响起——砰、砰、砰。
规则西提前触发。
我回头,灯塔的绿光正慢慢变红。
我倒退着离开海关小屋。
栈桥木板在我脚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呀声。
海面像一整块黑色玻璃,倒映不出任何影子。
我记起规则西的细节:背对灯塔倒退行走,首至听见心跳在脚跟。
此刻心跳确实在那里,仿佛我的心脏被摘下来塞进鞋垫。
我每退一步,心跳就更快一分。
当心跳达到每分钟 120 次时,栈桥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穿黄色雨衣,帽子压得很低,与我身高、体型完全一致。
他对我抬起右手,手里握着一枚 1999 年版牡丹一元硬币。
规则三:若看见穿雨衣的自己,请在五秒内将一枚硬币含于舌下,并微笑。
我口袋里恰好有一枚相同的硬币。
我把它含住,金属冰凉,像含着一枚微型月亮。
我微笑。
穿雨衣的我却在这时把硬币抛进海里。
“你慢了 1.7 秒。”
他说。
声音从我齿缝间传出——那硬币在我嘴里震动,像一个小小扬声器。
雨衣我转身走向雾里,背影融化在红灯里。
我嘴里的硬币骤然发烫,烫到我不得不吐出来。
硬币落在栈桥,滚了两圈,立住。
正面牡丹,反面国徽,却在国徽中心多了一道竖向裂缝。
裂缝里渗出暗红色液体,像稀释的朱砂。
我用鞋底踩住硬币,弯腰,把它捡起来。
硬币在我掌心恢复常温,裂缝消失,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但我看见掌纹里多了一条新线,从生命线分叉,斜斜切过整个手掌,终点在无名指根。
那形状,像一枚硬币的轮廓。
04:31。
距离雾港关闭还有 13 分钟。
我必须找到“零号协议”的线索。
传闻所有规则怪谈的源头都藏在雾港地下档案室,档案室编号 000,入口在灯塔基座。
但我现在背对灯塔,无法转身。
我只能继续倒退。
心跳越来越快,像有另一只心脏在我的脚跟里孵化。
每退一步,灯塔的红光就更浓一分,浓得像一摊铁锈。
04:33,红光中浮现黑色数字:44:44。
倒计时。
04:34,数字变成 43:30。
时间被压缩。
我的脚跟撞到了灯塔基座的铁门。
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行盲文凸点。
我读过盲文,那行字是:“用硬币打开。”
我低头,掌心那枚一元硬币在红光里闪烁。
我把硬币塞进盲文凸点之间的凹槽,严丝合缝。
铁门无声滑开,一股福尔马林与海藻混合的冷气扑面而来。
我倒退着进入,门在背后合上。
红光消失,心跳声停止。
黑暗里,只有我的呼吸声,和远处极昼列车汽笛的第一次长鸣。
灯塔地下不是灯塔,而是一节废弃的地铁车厢。
车厢内壁覆满黑色霉斑,像无数只压扁的手掌。
座椅上散落着档案袋,袋口用红线缝死。
我找到编号 000 的袋子,线头却自己松开。
袋内只有一张 3.5 英寸软盘,标签手写着:“零号协议 / 雾港补丁 1999.12.31”软盘背面贴着一张泛黄拍立得:照片里是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穿极昼列车乘务员的藏青制服,站在一节车厢连接处,背后车窗上映出一座灯塔的绿光。
照片右下角用红笔圈出我的左手——我左手无名指缺了一截。
可我此刻十指健全。
我抬头,车厢尽头是一面碎裂的镜子。
镜子里,我的左手无名指正在透明化,像褪色的胶片。
倒计时声突然在头顶响起:“04:40。”
“04:41。”
“04:42。”
软盘开始发烫,塑料外壳出现裂纹。
我把软盘贴身塞进内兜,转身冲向铁门。
门却从外侧焊死。
我用肩膀撞,用硬币撬,无济于事。
04:43。
车厢灯光忽明忽暗,每一次闪烁,座椅上的档案袋就消失一半。
04:44。
最后一秒,我听见地面传来第二次汽笛——尖锐、绵长、像一根冰锥从天灵盖首插脚跟。
规则二:若在雾里听见第二次汽笛,立即用左手无名指按住右耳垂,数质数至 47。
我抬手,却发现左手无名指己经透明到只剩骨骼。
骨骼也在崩解。
我用中指代替,按住右耳垂,开始数:“2,3,5,7,11……”数到 47 时,车厢地板塌陷。
我坠落。
坠落中,我看见极昼列车的车头灯从下方向上照来,像一枚巨大的硬币。
列车车门开了。
穿藏青制服的我站在门内,左手无名指同样缺失,对我伸手:“欢迎加入乘务组,林深。”
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我忘了一件事——规则零:记叙必须从 0 开始。
而我刚才把写着“0”的那张纸藏在鞋垫里,此刻纸己浸透海水,墨迹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0 被抹除。
记叙失效。
世界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