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否极泰来,宁婳被新上任的文吕县令捡了回去。
问清来历,县令大人慈悲心肠地收留了她,让她不至于沦为乞丐。
接着很快有人捏着鼻子领她去了内院。洗过澡、换过衣服,她重新当回了人。
她托人给爹娘刻了碑,立了衣冠冢在文吕县,愿他们的魂魄能够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息。
管事的嬷嬷将她安排在针线房当丫鬟,她便勤勤恳恳地学、勤勤恳恳地做,三年如一日,因为这似乎是她抓住现今安宁生活的唯一方式。
她还是时不时会做有关另一个世界的梦。
两辈子记忆交叠的感觉十分迷幻,她向往梦境里的生活,但她真正的生活又和那梦境无比割裂。
或许她只能做被人推着走的牛羊。
宁婳从小到大都没照过镜子,所以当她走出针线房院子,遭到县衙差役调戏时,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即便已经过去三年,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也从未离开过。
旁人看她的眼光,应该是畏惧的、佩服的、亦或是麻木的。
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粘稠、这样充满凝视。
事情闹得很大,因为她下意识用发簪把那差役的脖子刺破了,也幸好她用的是木簪子,没把人刺死。
两个人跪在院子里等待县令宣判,这是她第二次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自从马车上初见,两人就再没有见过,是以公仪修对她全无印象。
“调戏女眷,罚二十大板,赶出府门。
出手伤人,罚五…月月钱,不得再犯。”
差役高喊着不公平被人抬了出去。
管事嬷嬷在一边使眼色叫她赶紧磕头道谢。
宁婳抬头看了眼在堂上端坐的公仪修,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谢大人。”
这样已经很好了,她以为自己也要被赶出去呢。
“嗯,你自去领罚吧。”
不用继续跪着磕头,宁婳忙跟在嬷嬷身后退出了院子。
公仪修见她生怕自己反悔的样子不由一笑。
方才本想说五大板,结果见她身形柔弱便改了口,又见她抬眼偷看,便连同罚没出府的决定也收回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美貌小姑娘,出去不知要招惹多少麻烦,加之是个烈性子,保不齐真搞出条人命来,还是留在府里日后配个好人家吧。
“阿宁啊,你以后尽量少出院子,外头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臭男人,烦得很!”回到院里嬷嬷好心叮嘱她。
宁婳自然应下。她也有些后怕,按照律法,出手伤人是要受鞭笞之刑的,好在大人是非分明,今后再不能这么莽撞了。
但她不去找事,事却来找她。
那日出院子去库房领节礼,路上并未遇见几个人,却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人来后院偷偷瞧她,平添许多是非。
没几日便又传到公仪修耳朵里。
他放下卷宗对侍卫说:“如此不安分,还是赶出去吧。”
“那个,公子……宁婳姑娘挺安分的,是那群混小子天天去后院丢人现眼。”
公仪修饶有兴致地打量跟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卫:“怎么,你也喜欢她?”
侍卫脸“蹭”地一下红了,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属下哪儿配得上……宁婳姑娘长得漂亮,针线活儿也是一绝,我……”
“这样啊,那让她来我院里伺候吧。”
“啊,啊?公子,你不会也——”
“打住,我是给你机会呢臭小子。”公仪修失笑。
莫名其妙被调到大人院里服侍,宁婳有些舍不得待了三年的针线房,但也无可奈何。
未曾想公仪修的日常起居由侍卫负责,换个地方,她反而增添许多空闲。
从全府的针线缝补到只需要做公仪修一个人的衣物,甚至还有了单独的房间,着实有些天上掉馅饼。
公仪修的侍卫叫折剑,人长得蛮精神的,只可惜有点傻。
每次出门都要给她带些吃喝玩乐的小东西,她都说不用了,下一次还是照带,难道侍卫的月钱很高吗?
到后来她也就随他了,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下次他会给自己带些什么。她想,这大概就是梦里讲究的自由恋爱。
嗯,她好像恋爱了。
十四岁,村里姑娘已经出嫁的年纪,她突然恋爱了。
公仪修下衙回来,看见宁婳在院子里做衣服,一套绿色官服,一套深色劲装。
她似乎很高兴,抬起头笑着和自己打了招呼,不似寻常般寡言。整个人洋溢着某种不知名的喜悦,衬得她本就美好的容貌更加动人。
公仪修淡淡应了声走进书房。
过了几天,他看见那套深色劲装穿在了折剑身上,少年人将新衣服宝贝得不像话,甚至在外面又穿了一层。
他又听到两人在院子里说话。
只听见女孩儿可爱又羞涩的软语。
“你干嘛这样穿衣服哈哈……”
“穿坏了再给你做一套呀。”
又过几天,折剑换了一条新腰带,但宁婳没有给他做。
“公子?”
公仪修回过神:“何事?”
“那个……”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阿宁明年就满十五了,我想向她提亲,不知道……”
“准了。”公仪修放下手中茶杯,“你自挑个良辰吉日,我做你们的证婚人。”
折剑感激地跪下连磕几个头:“多谢公子!”
宁婳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第二天一早便跑去针线房托嬷嬷帮她买些红色丝线和布料,她要好好缝制自己的嫁衣。
是绣鸳鸯呢?还是蝴蝶?或者金鱼?
她乐此不疲地抱着一堆布料勾勾改改,生动的模样连同住一屋檐下三年的嬷嬷都啧啧称奇。
“阿宁,你这样可不行!姑娘家须得矜持些,你把喜欢露在明面,叫折剑晓得了,保不齐会看轻你!”
嬷嬷的一片好意她自然懂得,因为世道如此。时至今日,仍然有她勾引大人、勾引差役的流言在府中涌动。
可她真的很开心啊。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面是密不透风的高墙,一面是跃跃欲试的自己。
折剑会轻视她吗?她要为了不被人轻视,就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