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公仪家是清流名门。
即使来的路上这句话已听过无数次,宁婳还是为明园的豪奢所震惊。
一座府邸,竟赶上了大半个文吕县的面积。
高山流水,雕梁画栋,路面由颜色相间、大小均等的青石板铺成,屋顶各色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比起甘阳边境,阮南已是乐土,却原来人间还有如厮仙境。
宁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门倌领她穿过一个抄手游廊,稍作停留,迎面便赶来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门倌唤了声周管家。
周管家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朝宁婳行了一礼,态度十分谦逊:“三少夫人一路辛苦了,家主等候已久,还请您先随小人前去。”
宁婳自然无有不应,眼观鼻鼻观心跟随周管家来到前厅。
公仪家现任家主公仪九遥,年近五旬,气度非凡,着绛紫色道袍端坐于雕花楠木太师椅,目光蜻蜓点水般从宁婳身上掠过,仿佛能穿透人心。
“文吕县的事办完了?”
“是,父亲。”
虽然他看起来像一个超然物外的修道者,但宁婳还是感受到了层层积威。
“夫君……临终前已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此次回京,文吕县民众感恩夫君多年清政,自发送行十里,一路都未遇到什么波折。”
既是长辈,又颇具威势。不用公仪九遥开口,宁婳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试图做些事来缓解压力。
公仪九遥听完微微颔首。
好似真修成了摒弃七情六欲的神仙,将亲生孩子的生死都看淡。
“罢了,你奔波许久,去留雁堂请过安便回院休息吧,子修的后事有他大哥操办。”
“是……儿媳告退。”
刚走出门紧握的拳头还未松开,周管家又马不停蹄领着她往留雁堂走。
公仪夫人是前朝公主,虽已育有三子一女,容姿却不减当年,满身绫罗珠翠比仙风道骨打扮的公仪九遥更像个名门掌权者。
而态度也更加冷淡。
“见过母亲。”
公仪修教宁婳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却没教过她世家礼仪。
宁婳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公仪夫人声音疏离地应了一声,瞧着精神有些不济,只嘱咐她道:“小胥两岁就没了娘,你既已回来,便多陪陪他吧。”
三言两语又出了门。
走在路上,宁婳想,他们不是已经走出了丧子之痛,只是对自己这个外人实在无话可说吧。
流云居是公仪修在明园居住的院子,以水为主题建造,一道小池环绕整个院落,由假山隔断、莲花引路,好似步步生花。
主仆几人进门到现在滴水未沾,芒岁跑去下房招呼茶水,文心、文影是公仪修临去前留给她的侍女,同她不算亲近,正在院子里打点行李。
正屋的摆设让宁婳有种熟悉之感,山水字画,古卷典籍,种种一切与他们在文吕县的过往重叠。
她忽然有些想哭。
庞然大物的府宅,捉摸不透的长辈,丝丝缕缕的冷漠,如果公仪修在,她是不是就能鼓起勇气承受这一切了?
不知不觉,她竟变得如此依赖公仪修。
“母亲?”
宁婳忙抬起袖子遮了下眼角,扭头看去,门口立着个容貌精致到妖异的男孩。
“是小胥吗?”宁婳记得他如今有七岁了,身形倒是要比寻常孩童高一些。
“问母亲安,”公仪胥规规矩矩朝她行礼,“母亲可是思念父亲了?”
宁婳下意识点头,却蓦地想起,这个孩子自出生就从未见到过父亲,一时像做错了事般愣在原地。
比起她初为人母的笨拙,公仪胥这个做儿子的要称职许多,自己先转移了话题。只是这话题非一般人能接上。
“是儿子说错话惹母亲伤心了,母亲罚我吧。”
啊?
宁婳不知怎么就扯到“罚”上面来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不关你的事。”
公仪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宁婳这辈子没被人这么跪过,“蹭”地一声从座位上跳起。
“你别!”
她拉住公仪胥的手臂想将他扶起,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拽不动他。
急得在屋子里踱步:“我真没有怪你!”
“我只是,只是想起你的身世……”
公仪胥恍然大悟,又变得善解人意:“父亲远赴他乡任职,是为了造福百姓报效朝廷,儿子以父亲为荣。”
“那很好,那很好……”宁婳只一味地附和,终于将人从地面拉了起来。
说什么都好,她当不起这样的大礼。
“既然母亲累了,儿子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见母亲。”
公仪胥迈步离开,转身的瞬间,脸上恭谨全部消失不见。
原来亲母去世后,他父亲娶得就是这样的人。
言行无状,头脑简单,除了长相无一丝可取之处。
这样的人也配可怜他?
他有些想笑,也真的发出了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