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风,带着水汽,也带着一股子墙内世界独有的、陈旧的味道。
艾伦·耶格尔双手抱在胸前,梗着脖子,学着酒馆里那些老兵油子的模样,斜眼看着星期日。
那神情分明在说,我看你这白毛小子能说出什么花来。
三笠就站在他身后半步,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影子。
阿尔敏则往前凑了凑,像个即将听到天大秘密的说书学徒,眼睛里有光。
星期日不急不缓,他伸出手,不是指向天空,也不是指向那堵墙,而是虚虚地在面前的空气中,像是画了一座无形的沙盘。
“我说的‘乐园’,很简单。”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风声与水流声。
“那里没有墙。”
“没有巨人。”
“甚至,没有你们口中所谓的‘自由’。”
艾伦一愣,嗤笑道:“哈?
没有自由算什么狗屁乐园!”
星期日不理他,自顾自地往下说,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这条浑浊的河,却又仿佛看见了另一片星空。
“乐园之中,人人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如星辰循轨,日月交替。
农人耕作,自得温饱之乐;工匠劳作,自有创造之趣;士兵守卫,自有名誉之耀。
纷争的根源被拔除,仇恨的土壤被净化。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并因此获得安宁与幸福。”
他顿了顿,看着艾伦那张写满“我不信”的脸。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秩序,一种万物和谐的终极旋律。
在那种旋律里,‘自由’这个词,本身就是一句多余的噪音。”
他说完,巷口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河水的流淌,也变得格外清晰。
阿尔敏听得入了迷,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宏伟的画卷,一个完美得不似人间的世界。
三笠则皱起了眉,她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艾伦不喜欢这番话。
果不其然。
“放屁!”
艾伦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简首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童话故事!”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星期日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外面全是吃人的巨人!
我们连活下去都是奢望!
不把那些怪物全部杀光,你跟我谈什么狗屁的价值和幸福?
你这家伙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少年的愤怒,是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真东西。
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要将星期日那套清清冷冷的道理,烫出一个窟窿。
星期日没有动怒。
他甚至没有去看艾伦那根几乎要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
他只是轻轻掸了掸自己那身黑色礼服的袖口,那里本就一尘不染。
这个动作,优雅得像是在一场贵族舞会上拂去不存在的香槟泡沫,与艾伦的暴怒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然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很轻,却又很重的问题。
“杀光巨人之后呢?”
艾伦的怒吼戛然而止。
星期日抬起眼,纯金色的瞳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我问你,艾伦·耶格尔。
当你把最后一只巨人驱逐出去,当你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当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自由’……然后呢?”
“人们就不会再有纷争了吗?
富人就不会再欺压穷人了吗?
统治者就不会再用谎言欺骗民众了吗?
人与人之间,就不会再有仇恨了吗?”
一连串的追问,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将艾伦那张愤怒的脸,刻画得有些茫然。
“仇恨的根源,当真只是那些被你们称为‘巨人’的怪物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进了河里。
没有溅起水花,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却让整条河的水面,都为之震颤。
艾伦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对他而言,驱逐巨人,就是一切的终点,是理所当然的最终答案。
“真正的笼子,不是石头砌的,是人心铸的。”
星期日下了结论。
他看着阿尔敏,后者的眼中己经不是崇拜,而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震撼。
这个白发少年,仿佛一瞬间撕开了世界的表皮,让他看到了底下血淋淋的、他从未敢去看的真实。
“我的‘乐园’,并非是凭空创造一个虚假的乌托邦。”
星期日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像是在对阿尔敏,也是在对自己解释,“而是将这个己经‘病入膏肓’的世界,一一‘修正’。”
修正。
他用的是这个词。
不是创造,不是毁灭,而是修正。
“我……”艾伦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管你那些大道理!
我只知道,有巨人在,就没好日子过!
你就是个只会说漂亮话的怪人!”
他一把拉起还愣在原地的三笠,扭头就走,像是在逃离什么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他走过河边,狠狠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子。
“噗通”一声,石子落入水中,打破了那份短暂的死寂,涟漪一圈圈散开。
阿尔敏没有走,他看着星期日,嘴唇翕动,有千言万语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星期日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赞许。
“去吧,你的朋友需要你。”
阿尔敏这才如梦初醒,对着星期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追着艾伦和三笠跑了过去。
河边,又只剩下星期日一人。
他望着那道高墙,夕阳的余晖给墙头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像是垂死之人脸上最后的回光返照。
何其可悲,又何其……有趣。
要修正这样一个世界,该从何处落子?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目光。
一道从远处投来的、沉重而锐利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孩童的好奇,也没有镇民的麻木,而是一种成年人的、带着审视与警惕的重量。
星期日缓缓转头,顺着那道视线望去。
街角的阴影里,一个提着黑色医药箱、戴着眼镜的男人,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他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当星期日的金色眼瞳与他对上的那一刻,男人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融入了稀疏的人流中。
星期日的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又一次浮现。
总算,又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音符。
一个沉稳、压抑,却暗藏雷霆的,大提琴的低鸣。
这盘棋,似乎比想象中,要更有意思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