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伏天,热得邪乎。
日头把红旗乡政府的水泥地晒得烫脚,陈默拖着个捆得像粽子的蛇皮袋,刚走到院门口,汗珠子就顺着下巴颏往下掉,砸在地上“啪嗒”一声,没等看清就洇没了。
传达室的老王头叼着旱烟袋,眯眼瞅他:“你是……陈默?
省农大分配来的?”
“是,大爷。”
陈默抹了把脸,一手的汗,“报道。”
“进去吧,张书记在呢。”
老王头往里头努努嘴,“三楼最东头,那间烟味最大的就是。”
楼道里比外头还闷,混着墨汁味、汗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霉味。
二楼拐角有人吵架,嗓门亮得能掀了顶:“我不管!
这拖拉机必须给我们村用!
麦子再不拉回来就得发芽!”
另一个声音压着火:“李书记,乡里就这一台像样的,昨天刚给五队了,轮也得轮着来!”
陈默攥了攥手里的报到证,纸都被汗浸湿了边角。
他考上大学那年,全村敲锣打鼓,都说“陈家出了金凤凰”,可真等分配,才知道“金凤凰”也得往泥里扎——青溪县是江原省有名的穷县,红旗乡更是穷县里的“锅底”,据说上一任大学生来这儿,没干满半年就哭着跑了。
张大山的办公室门没关严,里头烟雾缭绕,隐约能看见个壮实的身影趴在桌上写啥,钢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混着“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报告。”
陈默站在门口喊。
“进。”
里头的人头也没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陈默推开门,一股浓烟差点把他呛个跟头。
张大山——后来陈默才知道,这人是红旗乡的“土皇帝”,书记乡长一肩挑——正叼着烟卷改文件,军绿色的褂子敞开着,露出黧黑的胸脯,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流,在褂子上洇出一片深色。
“张书记,我是陈默,来报到。”
他把报到证递过去,手有点抖。
张大山终于抬了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上下扫了他三遍,突然“嗤”地笑了:“大学生?
细皮嫩肉的,扛得住咱这的日头?”
“能。”
陈默说得挺硬气,心里却发虚——他在学校扛过最重的东西,是图书馆的书。
“能?”
张大山把烟头摁在桌上的搪瓷缸里,“哐当”一声,“昨天三队的二柱子,为了抢水,跟五队的人动了镰刀,你去把这事儿平了,就算你能。”
陈默愣了:“我……我刚到……刚到才让你去。”
张大山站起身,比陈默高出一个头,“在咱这,书本上的‘农业技术’顶个屁用!
得先学会‘劝架’。
去吧,刘主任在楼下,让他带你去河边。”
没等陈默再问,张大山己经低头继续改文件,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快去,晚了说不定就得抬人去卫生院了。”
楼下的刘主任是个矮胖子,正蹲在台阶上发愁,见陈默下来,赶紧站起来:“小陈是吧?
走,骑我那辆‘二八大杠’去,快!”
自行车叮铃哐啷响,刘主任蹬得飞快,陈默坐在后座,手紧紧抓着车座,乡间土路坑坑洼洼,硌得他***生疼。
“知道为啥打架不?”
刘主任头也不回地喊。
“抢水?”
“不全是。”
刘主任叹了口气,“三队的周老栓,跟五队的李老根,年轻时候就因为争地边打过架,结下梁子了。
现在周老栓的儿子种了三亩西瓜,李老根的孙子在河边开了个粉坊,粉坊排水挨着西瓜地,周老栓说把瓜根泡烂了,李老根说他故意找茬,这不,就翻了旧账。”
陈默这才明白,张大山说的“劝架”,根本不是劝“水”,是劝“仇”。
河边己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男人们光着膀子,手里攥着锄头、扁担,脸红脖子粗地骂。
周老栓拄着拐杖,唾沫星子喷得老远:“姓李的!
今天不把你那破粉坊拆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李老根也不含糊,手里攥着个豁了口的镰刀:“有本事你试试!
我让你周家人在红旗乡抬不起头!”
刘主任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扔,拉着陈默往人群里挤:“别说话,看我咋做。”
他先凑到周老栓跟前,掏出烟盒递过去一根,又给点上:“栓叔,您这烟瘾,比我爹还大。
昨儿我去县城,看见您家大孙子在供销社买糖呢,跟个小老虎似的,壮实!”
周老栓愣了愣,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那是,我孙子随我!”
刘主任又颠到李老根那边,拍着他的肩膀笑:“根叔,您那粉坊的粉条,上周我给我丈母娘捎了二斤,她说比县城的还筋道!
啥时候再出摊?
我再买点。”
李老根的脸也缓和了点,把镰刀往地上一戳:“过两天就出,给你留最好的!”
就这么东拉西扯几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居然松了点。
刘主任这才清了清嗓子:“各位老少爷们,水的事,张书记说了,让水利站的人今天下午就来修水渠,保证两边都够浇。
至于粉坊排水,让李叔砌个沉淀池,周叔也别老往河边跑,成不?”
没人吭声。
刘主任又补了句:“晚上张书记摆酒,就在乡政府食堂,周叔、李叔,你们俩得来啊,算是给我这面子。”
周老栓“哼”了一声,没说不去。
李老根也捡起镰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看在刘主任的面子上!
人群慢慢散了,陈默跟着刘主任往回走,心里首打鼓:“就……就这么完了?”
“不完还咋地?”
刘主任擦了把汗,“在咱这,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得讲人情。
周老栓爱听人夸他孙子,李老根得意他的粉条,顺着毛捋,比啥都管用。”
路过粉坊时,陈默看见几个妇女在河边洗粉渣,水确实浑得很,顺着河沟往西瓜地流。
他忍不住说:“其实砌个沉淀池不难,花不了多少钱……”刘主任瞥了他一眼:“钱从哪来?
粉坊一天才赚多少钱?
你让李老根自己掏,他能跟你拼命。
回头我跟张书记说说,从乡财政挤点,再让周老栓家也出点——就说‘防着以后再打架’,他准乐意。”
陈默没说话,踩着自行车后座的脚有点麻。
九三年的风里,除了麦香,好像还飘着点别的东西——是张书记烟缸里的烟味,是刘主任递烟时的笑脸,是周老栓和李老根骂骂咧咧却没真动手的隐忍。
回到乡政府,张大山还在办公室抽烟,见他进来,抬了抬眼皮:“没尿裤子?”
陈默脸一红:“没。”
“嗯。”
张大山从抽屉里摸出个搪瓷碗,往里面倒了点茶叶,冲了碗热水推给他,“以后在这儿,记住两句话:第一,别拿书本当圣旨;第二,人心都是肉长的。
先去宿舍收拾收拾,明天跟刘主任学写材料。”
碗里的茶叶浮上来,热气熏得陈默眼睛有点湿。
他看着窗外,日头慢慢往西沉,把乡政府的屋顶染成了金红色。
远处的田埂上,有人扛着锄头往家走,吆喝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蝉鸣,热热闹闹的。
他突然觉得,这红旗乡的夏天,虽然烫脚,却比城里的空调房,多了点实在的热气。
只是这官场的棋,从九三年这个夏天开始,就得一步一步,在泥里水里,慢慢学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