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山这名字,说出来能唬住一半没见过世面的香客。
要真站在山脚下抬头望,多半得挠挠头嘀咕:“这玩意儿……算山?”
其实就是个土坡,坡度缓得能让老太太推着婴儿车遛弯,顶上连棵像样的迎客松都没有,只有几丛歪脖子酸枣树。
数年前老道士带着九个徒弟来这儿时,这土坡连个正经名号都没有,附近村民管它叫“东疙瘩”,听着就透着股土坷垃味儿。
首到清虚观在坡顶立起来,这土坡才算有了个仙气飘飘的身份证,只是风一吹过,照样扬起半尺厚的黄土,把“清虚”二字蒙得灰头土脸。
此刻清虚观的灶房里,正上演着每日固定节目。
灶房比观门还寒酸,土坯墙裂着缝,冬天漏风夏天闷热,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蹲在灶台上,锅底的烟垢厚得能当文物。
一个小男孩正盘腿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个比他脸还大两圈的粗瓷盆,正进行一场与米饭的殊死搏斗。
这男孩长得实在犯规。
粉雕玉琢都不足以形容,得说是老天爷捏他的时候格外下了功夫,眉毛是细细弯弯的新月,眼睛大得像含着两汪清泉,睫毛密得能当小扇子,鼻梁挺翘,嘴唇是自然的***色,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
谁见了都得夸句“这娃娃俊得像画里的仙童”,可配上他此刻的吃相,就成了画里仙童突然下凡抢饭吃——还没来得及学凡间礼仪的那种。
他头埋得很低,小胳膊抡得飞快,勺子刮得盆底“哐当”响,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脸颊像两只塞满松子的仓鼠,还不忘抽空往嘴里扒拉。
一粒米饭粘在鼻尖上,他浑然不觉,只盯着盆底剩下的几粒米,眼神清澈的像个大学生。
旁边站着个微胖的道士看着男孩风卷残云的模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眉梢那点无奈,像是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这场景他看了快三年,从最初的目瞪口呆,到后来的心惊肉跳,再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差不多快修炼成“心如止水”的境界了。
盆里的米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最后只剩下薄薄一层,男孩舀起最后一勺,连带着盆底的锅巴一起塞进嘴里,使劲嚼了嚼,咽下去,才抬起头,漂亮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看向胖道士。
胖道士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眼神意味着什么。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勉强的笑容,声音尽量温柔:“小师弟,吃饱了吗?
锅里还有,不够再添点?”
男孩毫不犹豫,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清脆的童音带着刚吃完饭的满足感:“师兄,再来一盆!”
“……好嘞。”
胖道士应着,拿起空盆转身走向灶台。
他边往盆里盛饭边叹气。
“唉……穷凶极饿啊…”他端着满满一盆饭回来,男孩立刻眼睛发亮,伸手接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斗。
一盆,两盆,三盆……首到第六盆饭见了底,男孩才放下勺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饱嗝。
他把空盆往旁边一推,身子一歪,就那么首挺挺地躺在灶房的泥地上,吃了这么多肚皮还是平平的,没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嘴角还挂着点饭粒。
胖道士看着他毫无形象的睡姿,先是苦笑摇头,然后认命似的拿起扫帚,把地上掉落的饭粒扫起来——一粒都不能浪费,那可是明天可能要断的口粮。
收拾完灶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清虚观的主殿走去。
主殿比灶房强点有限,正中央供着三清像,只是神像上落了层薄灰,看着有点憔悴。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师傅。”
胖道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躬身行礼。
老道士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悟能啊,什么事?”
胖道士,也就是悟能,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搓了搓手,苦着脸说:“师傅,小师弟……他又吃了六盆。”
老道士眼皮跳了跳,沉默了片刻。
悟能接着说:“您看,小师弟这才八岁,照这吃法,用不了多久,咱们这清虚观就得改名叫‘清虚丐帮分舵’了,修道是别想了,我们师兄弟得轮流出去要饭,还得紧着小师弟先吃。”
他越说越委屈,声音都带上了点颤音,“昨天大师兄去山下算命,挣了五十文,买了十斤米,这才一天……就去了一半。”
老道士揉了揉太阳穴,他这徒弟说的是大实话,可这实话听着太扎心。
他也知道小徒弟三胖饭量惊人,当初捡到这孩子时,小家伙快饿晕了,一口就吞了三个馒头,当时还以为是饿狠了,没想到是天赋异禀。
这几年下来,道观的粮仓就没满过,总处于“下一顿可能就断粮”的边缘。
老道士没法接话,只能干咳一声,强行岔开话题:“说起来,很久没看到你二师兄玄净了,他跑哪儿野去了?”
悟能眼神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二师兄……他、他出去历练了。”
“历练?”
老道士眉头一挑,眼神锐利了几分,“他历练需要把那件僧衣带走?
还把我那串星月菩提揣走了?”
悟能脖子一缩,不敢吭声了。
老道士见他这模样,心里大概有了数,气不打一处来,一拍大腿:“他不会又假扮和尚跑出去化缘了吧?!”
悟能耷拉着脑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师、师傅,您也知道,咱们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大师兄每天在山下摆卦摊,风吹日晒的,挣那点钱还不够小师弟塞牙缝。
二师兄说,他去隔壁县扮和尚,那边信佛的多,化缘能多点……胡闹!”
老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咱们是道士!
道士!
扮什么和尚?
传出去丢不丢人?
再者说,他那点演技,上次在李家庄扮和尚,被人家真和尚当场戳穿,差点没被追着打,忘了?”
悟能小声辩解:“可、可那次也化到两斤馒头回来……那也不行!”
老道士气得站起来,在殿里踱了两圈,雪白的胡须都气得飘了起来,“咱们清虚观虽然穷,但不能丢了风骨!
修道之人,当……”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想起自己上个月还让悟能去后山挖野菜当晚饭,顿觉底气有点不足,又悻悻地坐回蒲团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帮徒弟啊,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师门不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