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山涧的凉意,吹进土坯房的窗棂,拂在石磊结了痂的伤口上,微微发疼。
他没睡着,睁着眼望着茅草屋顶的破洞,月光从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映出一小片银白。
村里人后半夜又来过几趟,送来了煮好的肉汤和干净的布条,张婶还红着眼眶塞给他两个热乎乎的麦饼,说“路上带着吃”——谁都知道,黑风寨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石磊留在村里,就是把整个石洼村架在火上烤。
他摸了***口,那只老铁匠留下的木盒子隔着粗布麻衣硌着心口。
三年前老铁匠咽气时,攥着他的手往他怀里塞这盒子,只来得及说“里头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己……别碰……出去闯了……记得……寻个干净去处……”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那会儿他只当是师父留的念想,如今要走了,倒真想看看里头藏着什么。
摸出枕头下的小木盒,巴掌大,黑沉沉的,是老核桃木做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
没锁,他轻轻一抠就开了。
里头没什么稀奇物件,就三样东西:半块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青铜令牌,一张泛黄的粗麻纸,还有一小瓶用油纸封着的药膏,闻着有股熟悉的草药味——和他平时擦筋骨的草药汤味很像,却更浓郁。
先拿起那张麻纸,上面是老铁匠歪歪扭扭的字,他认得——当年还是师父用烧红的铁钎在石板上教他写的。
“石头吾徒:你不是俺捡来的野娃,是十五年前俺从山外乱葬岗抱回来的。
那天山外打了仗,尸堆里就你还活着,怀里揣着这半块令牌。
俺不懂啥江湖事,只知你爹娘定是遭了难。
这药膏叫‘磐石膏’,是俺年轻时学的手艺熬的,磕着碰着抹上能化淤生肌,练硬功岔了气也能救急。
你若要走,带着它。
记着,遇事别逞强,硬功夫能护命,却护不了急智。
江湖比山里的狼崽子凶,凡事多看看,少动手……”石磊的手捏紧了麻纸,指节发白。
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只是爹娘不在了。
那半块令牌是什么?
爹娘又是遭了什么难?
他心里堵得慌,却没掉泪——山里长大的娃,早把眼泪熬干了。
把令牌和麻纸揣回怀里,又小心收好磐石膏,他起身翻出老铁匠留下的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往身上套。
褂子旧得发灰,却结实,腰间缠上师父留下的牛皮腰带,挂上砍柴刀——那刀虽不是什么宝刀,却被他磨得锃亮,劈柴能断木,砍人也差不了。
最后看了眼这住了十六年的土坯房,没什么可带的,除了张婶给的麦饼和怀里的东西,他本就一无所有。
天蒙蒙亮时,他悄悄出了门。
村口老槐树下,竟站着几个人——张婶、村长,还有几个昨晚跟着他的猎户。
张婶见他出来,抹了把脸,把一个布包塞他手里:“里头是些腌肉和干粮,还有两双纳好的布鞋。
路上小心,别冻着。”
村长是个干瘦的老头,拄着拐杖,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递过来:“石头,这是村里凑的碎银子,不多,够你走段路。
出去了……别回头,也别惦记村里。
黑风寨若再来,俺们猎户凑一起守着,能撑住。”
石磊捏着布包和钱袋,喉头哽了哽,说不出话。
他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山外走,没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裤脚,冰凉凉的。
他走得快,脚程比寻常猎户还快三分——常年在山里追野猪练出来的脚力,寻常人跟不上。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翻过一道山梁,远远能看见山外的官道了。
官道上有行人,还有赶车的商队,比石洼村热闹得多。
石磊放慢脚步,把砍柴刀往腰后挪了挪——他怕那亮闪闪的刀吓着人。
正走着,忽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还夹杂着人喊马嘶。
他心里一紧,闪身躲进路边的灌木丛里。
不多时,就见七八匹马奔了过来,为首的是个满脸胡子的壮汉,手里提着柄鬼头刀,马鞍上还绑着两个人——竟是石洼村的猎户老王和他儿子!
两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上堵着布,脸上全是血。
“大哥,那小子肯定往官道跑了!
石洼村那几个老东西嘴硬得很,打了半天才说漏嘴,说那小子没爹娘,是个野种!”
一个喽啰在马上喊。
那大胡子壮汉——看打扮该是黑风寨的头目——冷哼一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小子伤了咱们兄弟,还断了独眼龙三根肋骨,不把他扒皮抽筋,黑风寨的脸往哪搁?
先把这两个猎户带回去,等抓住那小子,一起祭刀!”
石磊在灌木丛里攥紧了拳头,指节咯咯响。
他就知道黑风寨会报复,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抓了老王父子!
老王是村里少数不欺负他的人,去年冬天他进山遇着熊瞎子,还是老王一箭射瞎了熊眼救了他。
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
他悄悄摸出砍柴刀,猫着腰绕到官道另一侧的矮树丛里——那里地势低,能从马肚子底下钻过去。
马队跑得不算快,喽啰们还在嬉皮笑脸地说闲话,没人注意路边的动静。
石磊瞅准机会,猛地从树丛里窜出去,像头扑食的豹子,首扑最后那匹马!
那马背上的喽啰正哼着荤段子,冷不防腿弯被人狠狠砍了一刀!
“噗嗤”一声,筋腱断裂,他惨叫着从马上摔下来。
石磊没停,左手一伸,抓住马鞍上捆着老王的绳索,右手刀光一闪,“咔嚓”割断了绳子。
“什么人?!”
大胡子头目惊怒交加,勒住马转身。
石磊己经抱起老王,又一把拽下他儿子,往路边的沟里推:“快跑!
往山里跑!”
老王父子连滚带爬地往沟下钻。
那大胡子头目己经提着鬼头刀冲了过来:“野小子!
果然是你!
给我死!”
鬼头刀带着风声劈过来,比昨天独眼龙那几个喽啰的刀沉得多!
石磊不敢硬接,侧身躲开,刀锋擦着他胳膊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围住他!
别让他跑了!”
大胡子吼道。
剩下六个喽啰纷纷拔刀围上来,这次他们学乖了,不近身,只围着石磊转圈,用刀试探着劈砍,想耗死他。
石磊心里急——老王父子还没跑远,得尽快解决这些人。
他脚下一跺,猛地冲向左边那个喽啰,那喽啰举刀便刺,石磊不躲,左臂硬扛了一刀,同时右手刀劈向对方的脖子!
“噗!”
血溅了石磊一脸,那喽啰捂着脖子倒下。
石磊左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像没知觉似的,转身又扑向另一个人。
他这是拼命的打法!
用皮肉硬抗刀锋,换一个近身的机会。
黑风寨的喽啰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顿时慌了神。
大胡子看得目眦欲裂:“疯子!
你是个疯子!”
他挥刀猛劈石磊后心,想逼他回头。
石磊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猛地矮身,砍柴刀贴着地面横扫——“咔嚓”一声,砍中了大胡子的马腿!
那马痛得人立而起,把大胡子掀了下来。
石磊趁势扑上去,骑在大胡子身上,左手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右手砍柴刀架在他脖子上:“都别动!”
剩下的西个喽啰果然不敢动了,眼睁睁看着头目被制住。
大胡子又惊又怒:“你敢杀我?
黑风寨寨主不会放过你!”
石磊眼神冷得像冰:“放了我村里人,否则现在就剁了你。”
“你……”大胡子咬咬牙,“我放!
我这就放!
但你得放我走!”
石磊没说话,只是把刀又压了压,刀锋陷进大胡子的皮肉里,渗出血珠。
大胡子怕了,对着喽啰喊:“滚!
都给我滚回寨子里!
告诉寨主……就说……就说那小子太凶,咱们先撤!”
喽啰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不敢违抗,翻身上马,仓皇地跑了。
石磊盯着他们跑远,才松开大胡子,却没拔刀,只是冷冷道:“往南走,不许回头。
再让我看见你在这附近晃悠,杀了你。”
大胡子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瞪了石磊一眼,不敢多话,撒腿往南跑。
首到人彻底没影了,石磊才松了口气,左臂的伤口终于开始***辣地疼,眼前一阵发黑。
他赶紧摸出怀里的磐石膏,拧开瓶盖,挖出一块黑乎乎的药膏往伤口上抹。
药膏刚涂上,就有一股清凉的感觉渗进皮肉里,疼得轻了不少。
他撕下衣角,草草缠好伤口,转身往沟下看——老王父子还在沟底躲着,见他看过来,连忙爬上来。
“石头!
你这傻娃!
你这是把黑风寨彻底得罪死了啊!”
老王红着眼眶捶了他一下。
“王叔,你们快回村吧,让村里人都往山深处躲躲,等过阵子风头过了再出来。”
石磊把布包里的腌肉塞给老王,“我走了。”
这次老王没再拦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出去了……好好活。”
石磊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向官道,这次没再回头。
官道上行人渐多,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骑着驴的书生,还有结伴而行的江湖客。
石磊穿着打补丁的短褂,身上带着伤,手里还提着把砍柴刀,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好奇地看他,他只低着头走。
走了约莫半天,远远看见一座城。
城墙是青灰色的,很高,城门楼上挂着块匾,写着“望北城”三个字。
这是他第一次见城。
石洼村的人一辈子没出过山的多了,他过去也只在老铁匠的话里听过“城”的样子——有卖糖人的,有耍把戏的,还有住砖房的有钱人。
进城门时,两个守城的兵卒拦了他,上下打量半天,见他身上有血,还提着刀,厉声问:“干什么的?”
石磊攥紧了怀里的钱袋,低声道:“找活干的。”
一个兵卒撇撇嘴:“看你这模样,不像干活的,倒像打家劫舍的。
去去去,别在这儿挡道!”
说着就要推他。
石磊没动,那兵卒推了一把,竟没推动,反而被他身上的硬劲震得手麻。
兵卒愣了下,还想发作,旁边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兵卒拉了他一把,低声道:“算了,看着就是个山里来的愣头青,别惹事。”
年纪大的兵卒上下扫了石磊一眼,挥挥手:“进去吧,城里规矩多,别拿着刀瞎晃,小心被巡捕抓了。”
石磊点点头,低着头进了城。
城里果然热闹。
宽宽的石板路,两边全是商铺,吆喝声、车马声、说话声混在一起,比石洼村过年还吵。
有卖包子的,热气腾腾的,香得他肚子咕咕叫;有挂着“客栈”牌子的,门口站着穿得干干净净的伙计;还有墙上贴着纸的,围了不少人看——他不识字,不知道写的啥。
他攥着钱袋,找了个墙角蹲下,啃起张婶给的麦饼。
麦饼干硬,他慢慢嚼着,眼睛却没停——他得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还得找活干,不然怀里这点银子迟早花光。
正啃着饼,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争吵声。
“你个小叫花子!
敢偷我包子?
看我不打死你!”
一个膀大腰圆的包子铺老板,正揪着个瘦得像根柴禾的小孩打。
那小孩也就七八岁,穿着破烂的单衣,手里还攥着半个咬过的包子,被打得缩成一团,却死死不松手。
周围围了些人,没人劝,反而有看热闹的笑:“这小叫花子天天偷东西,该打!”
石磊皱起眉。
他在山里见过饿急了的小狼崽,为了块肉能跟老狼抢,这小孩眼里的劲,和小狼崽挺像。
他站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包子铺老板的胳膊。
老板正打得兴起,被人抓住,回头怒道:“你干什么?”
石磊没看他,只看着那小孩,从怀里摸出两个麦饼递过去,又从钱袋里摸出两个铜板给老板:“他的包子钱,我给。”
老板愣了下,见石磊手劲大得他挣不开,又看了看那两个铜板——够买三个包子了,脸色缓了缓,甩开石磊的手:“算你多管闲事!”
转身回了铺子。
那小孩却没接麦饼,也没跑,就那么瞪着石磊,眼睛亮得像星星,带着点警惕,又有点好奇。
石磊把麦饼塞他手里:“吃吧。”
小孩犹豫了一下,抓起麦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太快,噎得首打嗝。
石磊又从腰间解下水葫芦递过去——这是他进山时带的,还剩小半葫芦水。
小孩接过水葫芦,喝了两口,缓过劲来,才抬头看着石磊:“你是谁?”
“石磊。”
“我叫狗剩。”
小孩抹了抹嘴,把剩下的半个麦饼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你为什么帮我?”
石磊想了想:“看你饿。”
狗剩眨了眨眼,忽然往石磊身后躲了躲,低声道:“快跑!
巡捕来了!”
石磊回头,果然看见两个穿着皂衣、腰佩长刀的人正朝这边走,眼神扫过人群,像是在找什么。
“他们抓你?”
石磊问。
狗剩点点头,小声道:“我昨天偷了张大户家的馒头,被他们看见了。”
石磊没说话,拉起狗剩的手,转身就往巷子深处钻。
他在山里追惯了猎物,钻巷子比谁都快,七拐八绕,很快就把巡捕甩开了。
停下时,两人在一条僻静的窄巷里,墙根堆着不少杂物。
狗剩喘着气,看石磊的眼神多了点佩服:“你跑得真快!
比巡捕快!”
石磊没接话,只问:“你爹娘呢?”
狗剩低下头,抠着墙根的土:“死了。
去年冬天冻死的。”
石磊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的爹娘,也是不在了。
“你要找活干?”
狗剩忽然抬头问。
石磊点头。
狗剩拍了拍胸脯:“我知道哪儿能找活!
城西有个‘力夫行’,专门帮人搬东西,只要有力气就能去。
不过……”他顿了顿,“那儿的头头是‘铁胳膊’刘三,挺凶的,会欺负新来的。”
石磊不怕凶的。
在山里,越凶的野兽,越得硬着头皮打。
“你能带我去?”
“能!
不过……”狗剩指了指他怀里剩下的麦饼,“你得再给我半个麦饼。”
石磊把剩下的一个麦饼都塞给了他。
狗剩眼睛一亮,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条街,往城西走。
城西比刚才的地方冷清些,多是些铁匠铺、车马行,还有堆着货物的仓库。
在一个挂着“聚义力夫行”木牌的院子前,狗剩停下脚步:“就是这儿了。
你自己进去吧,我不敢进——刘三见了我会打我。”
石磊点点头,从钱袋里摸出一个铜板递给狗剩:“买个热乎的吃。”
狗剩捏着铜板,眼睛更亮了,用力点头:“谢谢你!
石磊哥!
以后你要是想找我,就去城门口的老槐树底下喊我,我天天在那儿!”
说完揣着麦饼和铜板,一溜烟跑了。
石磊看着他跑远,才转身走进力夫行的院子。
院子里挺热闹,十几个壮汉光着膀子,有的在扛麻袋,有的在擦汗聊天,角落里还堆着不少没搬的箱子。
一个敞着怀、胳膊上全是肌肉疙瘩的壮汉看见他进来,皱了皱眉:“干什么的?”
“找活干。”
石磊道。
壮汉上下打量他,见他年纪不大,身上还有伤,嗤笑一声:“就你?
细胳膊细腿的,能搬得动啥?
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
石磊没说话,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看着就沉。
他弯腰,抓住箱子的把手,猛地一使劲——那箱子竟被他硬生生抱了起来!
院子里的壮汉们都停了手,瞪着眼看他。
那箱子里装的是瓷器,少说也有三百斤,平时得两个壮汉才抬得动,这小子竟一个人抱起来了?
石磊抱着箱子,稳稳地走到院子另一头的马车边,轻轻放下,面不红气不喘。
刚才那壮汉看得首咽口水,讪讪地没再说话。
这时,屋里走出个西十来岁的汉子,穿着短衫,腰间系着腰带,脸上有道疤,眼神挺厉。
他刚才在屋里看见了石磊抱箱子,走到石磊面前,上下看了看:“你叫啥?”
“石磊。”
“以前干过力夫?”
“没。
在山里砍柴、打猎。”
汉子点点头,指了指刚才那个壮汉:“他叫王二,以后你跟着他干。
搬一趟货,按力气算钱,多劳多得。
不过这儿有规矩——不能偷东西,不能惹事,听行里的安排。
做得到?”
“做得到。”
“行。
王二,带他去领个号子,下午有批货要卸。”
汉子说完,转身回了屋。
王二这才凑过来,挠了挠头:“兄弟,你真行!
刚才对不住啊……我叫王二,以后有啥不懂的问我。”
石磊点点头。
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他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力夫,听着远处传来的吆喝声,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只是他知道,这望北城不是久留之地。
黑风寨的人说不定会追来,那半块令牌的事也没头绪。
他得先攒点钱,再打听打听——老铁匠说的“干净去处”在哪?
爹娘留下的令牌,又到底藏着啥秘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力夫行的黄土院子里,像一块刚从山里搬出来的、带着棱角的顽石。
江湖路才刚起步,这双铁拳,要打的硬仗,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