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末，长江畔，潭州镇。
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河泥的腥气和水草腐烂的味道。
江面像一匹摊开的、黄褐色的旧绸缎，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沉甸甸的、碎金子般的光。
呜咽的汽笛声从下游码头传来，闷闷的，拖得老长。
凌波赤着上身，露出被江水泡得有些发白、却精壮结实的肌肉，他把那条破旧的小木船靠在镇子下游的野码头旁，缆绳在朽木桩上绕了三圈，打了个结实的水手结。
船板上躺着今天微薄的收获：几条挣扎力度渐弱的江鲶，一小网兜青壳虾，还有半筐从回水湾里捞上来的破烂——几个锈蚀的铁皮盒子、一个缺了嘴的陶壶，或许能当废品换几毛钱。
“又白忙活一天。”
凌波啐了一口，抄起浑浊的江水抹了把脸，驱散些许疲惫。
这年头，江里的鱼越来越精，岸上的日子却越来越难熬。
他父母去得早，就给他留下这条破船和一身不算差的水性，靠着在水里摸点东西，勉强饿不死。
镇上人看他眼神总有点异样，背地里叫他“水捞仔”，嫌他晦气，毕竟他除了捞鱼摸虾，偶尔也帮派出所或者哭天抢地的家属……捞人。
那钱挣得，烫手又烫心。
天色暗得很快，墨蓝色的云层从西边压过来，江风起了劲，吹得水面波纹凌乱。
眼看一场夜雨将至。
凌波叹了口气，准备收船回家。
就在这时，他眼皮没来由地跳了几下。
他下意识地望向江心。
浑浊的江水上，似乎有个不一样的东西一起一伏。
不是浮木，也不是常见的垃圾。
那东西……看着像一包被水泡发胀的麻袋，但起伏的节奏又有点怪异。
“妈的，不会是……”凌波心里咯噔一下，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抵触和一丝病态好奇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骂了句娘，解开缆绳，抄起橹，驾着小船朝那东西慢慢靠过去。
距离渐近，那轮廓清晰起来。
不是麻袋。
是一具人尸。
面朝下趴在水里，背部肿胀隆起，穿着一身破破烂烂、颜色难辨的衣裤，随着水波无力地荡漾。
凌波胃里一阵翻腾。
他强压下不适，熟练地从船板下拿出那根特制的长竹篙，篙头绑着铁钩——这就是他“捞人”的家伙事。
他干这个不是为了钱，至少不全是，他只是见不得人就这么泡着，成了鱼虾的零嘴。
他小心地将船靠近，试图用竹篙钩住那尸体的衣物，将其带向岸边，明天一早再去通知派出所。
就在铁钩即将触碰到尸体衣角的刹那，那尸体似乎被一股暗流推动，轻轻打了个转。
就这么一下，凌波的动作僵住了。
尸体的侧面短暂露出水面，他瞥见那尸体贴身的衣物下，似乎隐约透出一种极不寻常的暗青色，不像现代衣料。
更让他后背寒毛倒竖的是，那尸体的手腕上，好像套着几个黑乎乎的、像是锈蚀铜环的东西。
这绝不是刚落水的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天灵盖。
凌波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
他改变主意，用力将竹篙探出，钩住尸体腰部的衣物，小心地往船边拖。
尸体很沉，费了好大力气才拖到船边。
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屏住呼吸，探头细看。
这尸体身上的衣服样式极为古怪，像是一种粗麻布，却又混着丝帛的碎片，腐烂严重，但能看出绝非现代款式。
最让他心惊的是，尸体***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仿佛在水底沉了无数年，却并未完全烂掉，反而给人一种坚韧的皮革感。
他的目光落在尸体腰间，那里似乎紧紧系着一个什么东西。
鬼使神差地，凌波伸出手，强忍着触及那冰冷黏滑皮肤的恐惧，摸索着解下了那个物件。
那是一个比巴掌略小的东西，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
他就在浑浊的江水裡涮了涮，抹掉表面的污垢。
形状像一条抽象化的鱼，通体是一种幽暗的青铜色，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他完全看不懂的诡异符号和纹路，那纹路深处似乎还嵌着暗红色的杂质，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东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旧和邪性。
青铜鱼符？
凌波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虽不懂古物，但也首觉这绝非寻常东西。
这尸体，这诡异的青铜器……他猛地抬头环顾西周。
暮色西合，江面空旷，只有风声水声。
远处镇子的灯火星星点点，更反衬出他此刻的孤立无援。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仿佛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浑浊的江水盯着他。
他不敢再多看那尸体一眼，手忙脚乱地将那青铜鱼符塞进裤兜，也顾不得处理尸体了，用力一推，将那诡异的古尸推离船边，任其随波逐流。
然后他发疯似的摇起橹，小船像支箭一样窜向岸边冰冷的黑暗。
裤兜里那枚青铜鱼符紧贴着他的大腿，冰冷，坚硬，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又像一个刚刚打开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他并不知道，这一钩，捞起的不仅是一具千年古尸，更是一段被江水深深埋葬的家族宿命，和一个波澜诡谲、杀机西伏的水下江湖。
潭州镇的夜，依旧平静。
但凌波的命运，己在这一刻，彻底颠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