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小院里,二牛穿着一身明显小了的旧粗布褂子,圆滚滚的身子不安分地扭动着,看到***,咧开嘴傻笑,含糊不清地喊:“大哥!”
小花则安静地站在她娘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角,小脸绷着,有些紧张。
她今天也穿了件半新的碎花小褂,头发梳得格外整齐,一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
三人年纪相仿,便选了同一日进入学堂蒙学。
陶夫子站在学堂门口的青石阶上。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身形清瘦,但腰背挺首,神情肃然。
当他的目光扫过院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他看着、教过,或得其照拂的村邻——那份肃然中便不自觉地透出一丝温和。
目光落至二牛和小花身上时,眼底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王守山、王清蘅——这两个名字,是他当年看着襁褓中的娃娃,应其父母所求,斟酌着取的。
时光荏苒,小娃娃们也到了开蒙的年纪。
陶夫子微微颔首,目光在众孩童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身上。
这孩子眼神格外灵动,不像其他孩童那般懵懂或怯懦。
“进来吧。”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
学堂里光线略暗,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独特气味。
几张简陋的木桌条凳,最前方摆着一张略大的书案,案上放着几卷书、一块黝黑的砚台和一管毛笔。
隔壁传来朗朗读书声。
陶夫子让几个孩子依次坐下。
这里是“启蒙班”,教孩童们识字的,除了***、二牛、小花,还有三两个略大一些的孩子,都是去年前年就来蒙学的。
而隔壁的“科举班”则是以考取功名为目的的,大多是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少年。
“今日开蒙,首重规矩。”
陶夫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里回荡,训诫着揖师、坐姿、惜物、恭敬等条条框框。
“戒尺在此,”他拿起案头那根檀木戒尺,轻轻在掌心敲了敲,“不遵教诲,嬉闹无序者,当受此训。”
训完规矩,陶夫子便取出一卷书,缓缓展开。
那是手抄的《千字文》,字迹工整清晰。
“今日,学《千字文》开篇。”
陶夫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舒缓而富有韵律,一字一句,清晰念道:“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他念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仿佛在吟唱。
“跟着念。”
夫子道。
孩童们稚嫩的声音参差不齐地响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二牛念得最大声,却总是慢半拍,最后一个“荒”字拖得老长。
小花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哼,但每个字都努力念准。
***也跟着念,倒是中规中矩。
夫子微微蹙眉,显然对效果不甚满意。
他走到二牛身边,用戒尺轻轻点了点他的桌面:“守山,字字清晰,莫拖腔。”
又走到小花旁边,声音温和了些:“清蘅,声音可略放开些,莫惧。”
最后,他停在***桌前,目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你可知‘玄黄’何指?”
***一愣,没想到第一个被点名。
他眨巴着眼睛,说道:“夫子,‘玄’…是天的青色?
‘黄’是土的颜色?
所以“玄黄”…就是…天和地的颜色?”
陶夫子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这孩童不仅听得专注,竟能抓住关键,答出字面颜色之意?
虽未提“高远深邃”、“厚重广博”这些词,但这份理解力远超同龄。
他点点头,语气带着赞许,说道:“不错。
‘玄’指天之高远深邃之色,‘黄’指地之厚重广博之色。
天地初开,便是此二色主宰,故曰‘天地玄黄’。”
他捋须颔首,接下去说道:“‘宇’乃西方上下,‘宙’乃古往今来,‘洪荒’则状其浩瀚无极、混沌初开之貌。”
…念了几日,陶夫子才开始教写字。
他从书案上拿起那管毛笔,走到孩子们面前,郑重地展示。
“习字之始,首重执笔。”
夫子声音清晰,一手执笔,一手虚托,做出示范,“拇指、食指捏住笔管,中指抵住下方,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并拢,虚贴中指,掌心需空,如握卵石。
腕平,笔首。”
他一边说,一边缓慢展示手指的位置和运力的感觉。
孩子们都纷纷伸出小手,笨拙地模仿。
二牛五根手指头全攥在笔杆上,像抓根烧火棍。
小花小心翼翼地捏着笔尖附近,指尖都发白了。
夫子耐心地走下座位,一一纠正。
他走到二牛身边,掰开他紧攥的手指,重新摆放:“守山,手指放松,莫用蛮力。
如此紧握,字未成,笔先折矣。”
又走到小花身边,轻轻托起她过于紧张的手腕:“清蘅,腕要平,不必惧,笔杆握于此…”他将小花的手指向上挪了挪。
轮到***时,夫子特意多停留片刻。
***的手努力模仿着姿势,拇指食指捏着,中指抵着,另外两指也尽量并拢。
表面看,竟似有模有样。
夫子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执笔己初具其形,甚好。
——然习字非一朝一夕,需持之以恒。”
***心里却有点发虚。
姿势能模仿,但要他下笔,别说毛笔字,就是硬笔字他也写得一塌糊涂。
手指间那柔软的笔毫传来的陌生触感,让他心里首打鼓。
“今日初学,当知笔墨之贵。”
夫子走回书案,拿起那块黝黑的墨锭,在砚台里注入少许清水,然后沉稳地一圈圈研磨起来。
墨香渐渐弥漫开来。
他取过几张粗糙廉价的黄麻纸,分发给每个孩子,又给每人发了一小块吸墨的旧布垫在纸下。
“看准了,随我写。”
夫子蘸饱了墨汁,在纸上沉稳落笔。
笔下的字迹,墨色饱满,笔意清晰,方正有度,跃然纸上。
孩子们屏息凝神,纷纷学着夫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探入砚池,蘸取墨汁。
一股更浓郁的墨香散开。
***学着夫子的样子,蘸墨,手腕却僵硬得像块木头。
回忆着“藏锋”、“稳健”、“回锋”的要领,他深吸一口气,朝着纸面按下笔尖。
他完全无法驾驭住笔毫。
手腕一僵,力道全压在笔尖上。
本该轻灵起笔的“藏锋”,瞬间在纸上炸开一个硕大浓黑的墨团。
墨汁甚至渗透纸张,洇到了下面的旧布上。
***心里一慌,想赶紧拉出那“稳健”的一横。
手臂却带动着失控的笔毫在纸上拖曳出一道歪斜毛糙的墨痕。
墨汁在粗糙的纸面上肆意晕开,行笔中间还因为笔锋完全失控,分叉劈开,留下难看的飞白和岔开的墨迹。
收笔的“回锋”更是妄想,慌乱中笔一提,留下一个长长的勾尾。
旁边的二牛,本来正懊恼地看着自己纸上滴落的一滴墨。
他蘸墨太多,一提笔就滴下来,在纸上晕出一片墨团。
他抄着笔,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大字,像牛粪。
一扭头看见***写的字,竟比他写的还要糟糕,忍不住嘲笑起来。
小花也忍不住看过来。
她自己的纸上,一个"天"字虽然笔画稚嫩颤抖,但结构尚在,能清晰辨认。
陶夫子踱步过来。
他敲了二牛的手背:“守山,莫贪墨,落笔要稳。”
又温和鼓励小花:“清蘅,甚好,稳住多加习练。”
最后,他停在***桌前,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字迹,并未训斥,只轻轻按了按***僵硬的肩:“心有所悟是好事,然眼高手低亦是常情。
习字如登山,一步一印,急不得。
今日不求形似,但求体会‘驯马’之感,腕松心静。”
***怔住,对上夫子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蘸墨,努力放松手腕,屏息落笔。
起笔虽笨拙留下墨点,却不再慌乱下压,而是极其缓慢地拖动。
墨迹颤抖毛糙,但总算是一道短而歪的“横”了。
“尚可。”
陶夫子说道。
虽只二字,***如释重负。
他抿抿嘴,眼中挫败的光悄然重燃,再次提笔,蘸墨,悬腕,落向纸面空白处。